草茉莉(13)
女人若有所思,来回又看了乔奉天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开口是股子南方人的温软,“说、说过的,我知道的。”
并不像中年失子,也不像家庭不睦。女人从说话的语调,到面庞上的表情,都非常普通。扔到人堆里,让人分辨不出她和普通主妇间的区别。
乔奉天引着她走出候车大厅,不时回头与她说话。
“您一个人来的么?”
“是的,一个人。”
“等等有人送我俩去店里,是旁的人,您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行。”
“行,我不多说。”
“您衣服够么,利南今天降温了,外头下学刮着风呢。”
“没事的,里上,比这儿要更冷些的。”
女人的鞋跟踩在地上“圪垯圪垯”响,听起来清脆而颇有节奏。没一会儿又不响了,乔奉天就回头,看女人略显局促而尴尬地停在原地,交叠在一起的手,正来回揉搓着。
“不好意思,我想问问你,你和我儿子一样,也是同性恋吗?”
乔奉天上下看着她,倒也没有从她的话里听出丝毫的恶意。
“是,我是。”
郑斯琦抽烟时的模样,和乔奉天想像的不大一样。乔奉天猜,凭这人的气质,抽烟也该是直直立着的,看着冷冷淡淡的,用食指中指轻轻夹着的,送到嘴边吸的轻而优雅的,像半开的兰花。
但明显不是。郑斯琦正一手环臂,倚靠着车门。像个熟稔流程的老烟民,用指尖捉着半截烟 ,送到嘴边呷一口时,也是用嘴角抿的。吐纳之间,微微眯起眼睛。眼镜儿也摘去了,光杆儿的鼻梁更显得高拔。
“郑老师。”
郑斯琦深深吐完最后一口,站直了,“能不再叫郑老师了么,老觉着我假里假外都摆脱不了熊学生。”
“……”
郑斯琦是真叫不出口,又不熟,又不了解。
“走吧,刚好过了瘾。”
郑斯琦让女人坐后座,乔奉天上了副驾驶,郑彧还在仰脖儿睡着,肚子上搭了珊瑚让的小方被。刚一发动,郑斯琦就伸手把掌心里攥着的烟头往档杆边上的杂物桶里一丢,乔奉天余光瞟了一眼,差点儿喷了——一小把儿,少说得有五六根。
“嚯……你这真是过瘾过大发了……”
郑斯琦慧黠地勾了勾嘴巴,将眼镜儿往鼻梁上一放,又伸了食指轻轻贴在嘴巴上。
“嘘,知道就行,别说。”
第13章
郑斯琦开车很稳,速度倒也不低,到了店门口时,正时至下午。
理发店大年三十到初七是不上班的,任乔奉天和杜冬算一心掉钱眼儿里的生意人,也不至于过年也不放假。何况,正月是真的没人剃头。
女人一路温和而缄默,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抿了抿鬓角落下的碎头发,笑着向郑斯琦点头致谢。
“杂物桶里的东西。”乔奉天解开安全带,偏头对着郑斯琦,“我给你带下去扔了。”
“诶?”郑斯琦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头望了眼郑彧,佯装似的正色,“替你销赃。”
郑斯琦“噗嗤”一声就破了功,指关节抵着鼻尖,扶着方向盘笑的乐不可支。等到乐完了,抽起杂物桶的塑料袋,利落地在指尖扎了一个死结,“麻烦你了。”
“不会,顺手的事儿。”
乔奉天不是个喜欢排山倒海重复致谢或者致歉的人,毕竟有些话,说一遍是真意,说两遍是矫情,说三四五六七八遍,是意味不明。以致喉咙管儿里含着句“谢谢”,脚迈出出车门也没脱出口。
这个人情,以后再还吧。
“哎。”
郑斯琦半摇下车窗,一手扶着方向盘,出声叫住了他。
“留一下联系方式吧。”
乔奉天停下步子,回过头,“……成。”
乔奉天噼里啪啦按下一串号码,继而仔细输上对方的名字,再点击保存的时候,心里一方水潦,突然莫名其妙地微泛涟漪。严格来讲,不算是一种有悲喜之分的情绪,而只是一刹最单纯本真的触动。
触动他与郑斯琦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自己可能需要去仰视的人,构建了可能寡淡如水,再不会有机会深入,但确确实实存在的一次关系。
证明就是这一串儿再惯常不过的阿拉伯数字。
以至于往后很久,郑斯琦闲来很是不要老脸地追问乔奉天,为什你当时对我那样优秀的人没一见钟情的时候,乔奉天神色如常,套用了一个烂大街的网红金句,并删繁就简地回答了他。
我那时只以为,你是我一生中会遇见的2920万人的普通一个,就是因为你优秀耀眼,才让我不能放心随便地把0.000049的相爱概率,压在你身上。
你是前路坦坦的大学老师,我是苟延残喘的怪化异端。
我们之间,当然是云壤之别。
霏微细雪渐有转大之势,看沃尔沃趁绿灯未熄,加速驶过路口消失在雪幕之中,乔奉天才舒了肺里积着的一口郁气,搔了搔后脑勺上翘起来的几绺头发。
杜冬迎着颇猛的风势,来了理发店。西北风挟裹着香樟树上的雪沫子往脸上一个趔趄一个趔趄地狠扑,像压着层层叠叠的愁绪,非要揪住一个人不放似的一咏三叹,呜呜泣诉。
摘了线帽,乔奉天看他脑门冻的都不大亮了。
“大过年把你叫来,李荔没扎小人咒我呢吧?”
杜冬一圈一圈解着围巾,“敢!管不了她那张嘴了我还?”
“少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啊,当人面儿喊去。”弓着腰往一次性纸杯里接了点温开水,口气挺不屑,“你我还不知道,就一将来天天跪主板儿的料。”
杜冬接着搓了搓鼻子,“电话里忘了问呢,怎么初一就回来了?”
“没什么,家里头呆不惯。”
鬼扯,你丫住了十九年的老家你能呆不惯?
这话没说。看了眼沙发上摆着的行李包,杜冬问地挺委婉试探,“家里是不是又,因为你……那什么了?”
“你真聪明,就没你猜不准的事儿。”乔奉天摆了摆手,摆明不想提,“这不是重点,人现在在楼上坐着呢,咱俩今儿一气儿都好好问问清楚,恩?”
杜冬伸头往楼梯上瞧了一眼,又点点头。
女人姓曾,比起林双玉来,看着太过年轻,乔奉天和杜冬如何“阿姨”也叫不出口,琢磨了半晌,曾姐。
大约是怕他俩不信,女人还特意从下塘,带了吕知春的一张初中毕业照,一件微微变形的长命锁。毕业照是黑白的,巴掌大,精心过了塑封。女人小心翼翼地裹在一件三折钱包里,抽出来的时候,嘴角噙着温煦的笑意,与任何一个慈祥的母亲无异。
吕知春果真是从小就好看。
乔奉天接过照片端详了一阵儿,一眼就瞅准了他。照片里男孩儿的轮廓朗朗净净,迎着太阳对着镜头,笑得羞涩而不大自然,但平凡贞静,非常美好。相较之下,吕知春现在,着实是要比年少时颓圮邋遢不少。
杜冬又接过那串长命锁,不但变形,还年久氧化起了大团银渍。背面刻的字还算清晰易辩——吾宝九春,一生平安。
女人捧着手背来回揉搓了两下,一微微笑起来,嘴边就漾开了一对括弧,“谢谢你们,一直照应着我家九春,还辗转托人联系到我……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乔奉天把东西还给她,看她珍而重之地收进随身的提包里。
“我们就是想问问您,他是几岁离家的,是为什么独自一个人跑出来。”
见女人低着头没说话,杜冬接着话茬,乐呵呵地开口:“……曾姐,真不是我们八卦。但这些东西,怎么说呢……啧,很重要。知……九春儿现在是我们店里的员工,是我们当弟弟的一孩子,这些东西您要不说,我们真不知道要怎么帮你们。”
女人又默了半晌,才伸手掌往下轻轻按了按。
“这我明白,这我明白。”
这边,等郑斯琦把车开到了家,郑彧都还没醒。果真是不能吵着闹着要早起,萝卜头大的小孩儿非得睡足了觉不可。
郑斯琦一米八八的个头儿,颇是费力地半身钻进后排,替闺女解开了安全座椅。又拿小方被当包袱皮似的把小人儿一裹,把她打横一抱。
摸到手了就情不自禁地上下掂了掂份量。
我宝贝儿闺女好像胖了点儿?
郑斯琦家是六楼,配了电梯,但他多数不坐。正好儿上到三楼的时候,郑彧给颠醒了,揉着眼睛在郑斯琦怀里拱来拱去的不老实。
“晚上好,枣儿。”
“唔……”一个劲儿地拱。
“别瞎动,给你不小心摔了屁股就得变四瓣儿。”
“唔……”依旧拱。
郑斯琦停下了步子,低头拿鼻尖儿在她脸蛋上蹭了蹭,“下来自己走,恩?”
“不……”从包袱皮里伸出细溜溜的一对儿胳膊,往郑斯琦脖子上一环,“还是要爸爸抱回家……”
得,怨不得胖呢,这都快懒成球儿了。
郑斯仪为他溺爱枣儿这事儿,跟他耳提面命了不下八百回。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话,不能惯着,不能宠着,以后无法无天,以后不得成人!要么就是大肆宣扬她那一套四五六不通的郑家家法。
不听话嘛,该打就打。别舍不得,打不坏!又不是纸做的!打了嘛,就长记性了,知道疼了嘛,下次就不敢了。这都是经验,你学着点儿。
郑斯琦反拿话怼她,您儿子就给您揍的一点儿反骨不敢有,原地画个圈儿站哪儿半小时都不带动弹的,那样还好?
好,男孩子上哪儿规规矩矩的,怎么不好!
没法儿聊。
郑斯琦多数听到这儿就不接着掰扯了。理念不同,不在一频道,听谁说话都像是攒着劲儿地抬杠。他宁愿他家的小枣儿,给他宠着溺着不知冷热地平安长大。轻尘栖弱草,将来风也好,雨也罢,总有他这个当父亲的在。又何必早早庸人自扰。
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就光这一日三餐的事儿,就够郑斯琦自斟自饮喝上几大壶。
郑斯琦是一点儿做饭的头脑都没有。
倒能熟,吃不死,且搭配合理妥善,就是勉强进了肚子不会让人多快活。
进屋给郑彧拿热毛巾呼噜呼噜脸,洗了洗凉生生的小肉手。郑斯琦蹲下来冲郑彧眨了下眼,“枣儿,晚上想吃什么?”
“……”
沉默以对。
“咱们弄个胡萝卜炒肉片,再煮几个三鲜饺子怎么样,吃完再给你切一个无花果?”郑斯琦一边儿说一边儿不住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