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82)
“又听闲话了?”郑斯琦问他。
“没。”乔奉天乐了一下,“逢上外人,我和阿妈一致对外,她那嘴简直横扫八方,把村里人又里外得罪了一个遍。得亏杜冬和我阿爸和她一个唱红脸两个唱白脸,才没真和人掐起来,我就一边儿躲着不出声,还挺逗的。”
“小五子的事儿,怎么说?”
乔奉天把毛巾往肩上一披,揉了揉后脑勺。
“她说,既然要拼就拼命,既然要飞就往高乐飞,考不上重点初中重点班就麻溜儿的回郎溪种田。还得常回去看他阿爸,不能忘本,寒暑假都得回郎溪过,她会抽时间常来,没了。”
“真的?”郑斯琦忍不住牵他的手。
“全靠你一番好说歹说,把她那个泥古不化的老人家都给说的半通不通了。”
“她跟你说了,那天的事儿?”
“不光说了。”乔奉天盯着郑斯琦看了一会儿,嘴边似笑非笑,“还特别不高兴地告诉我,让我不要对你有什么别的见不得光的想法儿,说你帮我是你看得起我,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人上人,让我别受了你的好处就拎不清东南西北了,分清谁是谁,别在你面前做丢老乔家人的事儿。”
“我帮你是因为我喜欢你。”郑斯琦顺嘴陈情。
“我的老天爷。”乔奉天一别忍着不笑一边攥着毛巾转身走,“你你你,你这个人吧,你老说我就特别……我知道我都知道了,我记的得的。”
“没怎么谈过恋爱,情话说少了。”郑斯琦攥着他的腕子不让他跑,“这回想过过瘾。”
“我不习惯……”
“那就慢慢习惯。“
郑斯琦不由分说地扳过乔奉天的脑袋,在他额头上响亮的吻了一口,“搬过来和我住,在那边房子到期之前,好不好?”
第91章
借宿还是同居,其实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后者貌似表达的更直接,但其实少了点儿隐秘的意思,相同语境之下,比前者还要不显得暧昧。
出乎意料之外,乔奉天那天只思考了短短一刻,就笑着说了“好”。郑斯琦不敢相信,他总以为对方要瞻前顾后琢磨很久,再为难地告诉他不行。
同居不简单,那应该是慎重又慎重的一步,相当于把自己生活里最琐细而本真的部分袒露给别人看,价值观念,处事习惯,隔着安全距离看不见的东西,在同一屋檐下总会被涤清,再到清澈见底,暴露无遗。往往到了彼此生活紧密挂钩,真正不可分的程度,喜欢还是不喜欢,爱还是不爱,才有最终的决断。
距离是美,可不能遥遥相望,柏拉图一辈子。总要是要步凡俗的路子,尝试着,希冀着,惊慌着,渴求着,能夜里抱他沉沉地睡,能看他清晨懵懂地醒。
只一两个月也好,为长久以后,那个与日常相关的小景,描摹一个大致的轮廓。
生活正貌似步入正轨,郑斯琦依旧忙,乔奉天则要从头规划,从新打点。存款,工作,小五子,塌了的积木他需要再摆,还是狼藉一片不提,又凭空多了一块“郑斯琦”。他想端放在塔尖时时看着,最精贵,色泽最漂亮,形状他最喜欢的那一个。
偶尔替客人剪头发的时候,看那一截茂密乌黑的直发被“咔嚓”绞短,落了一地黑灰色的雾,也会想,起始的顶端在哪里,终结的位置又在何处。
有人嫌热,便要开了吊扇在顶上缓慢地旋转,冰棍人字拖来消遣初夏;饮水仪素来端方冷肃,一旁冷不丁才“咕噜”一声响,吐出一串清亮易破的泡。
搬东西那天是下午,杜冬例行配李荔去妇幼保健院产检,乔奉天歇了半天业。郑斯琦则刚开完了年级会,匆匆驱车到了铁四局,领结没打,午饭也没吃。
“还换鞋么?”郑斯琦在门口扶着门,戏谑似的看着乔奉天笑。
“换,下午这儿拆迁你现在也得给我换。”乔奉天把拖鞋往地上一码,蹲在地上仰头看他,“才拖干净的地板。”
“换换换。”郑斯琦弯下腰,“要搬我那边去,我猜你得先把我家打扫个底朝天才肯安心住。”
“你不说,我是不会乱碰你的东西的。”乔奉天低着头,手抓在自己清瘦的脚腕子上,“但你要是同意,我会帮你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做饭也成,让你不用总和枣儿吃外卖,偶尔想自己动动手,还一毒毒死俩。”
郑斯琦一听就笑了,伸手摸他的脸,“这么知道心疼我,八月份就舍不得放你走了。”
乔奉天先笑,往他手上蹭了了蹭,紧接着又轻叹了口气,“等你那时候能真的容忍的了我再说吧郑老师,指不定你了解我更深了以后,甩我都来不及……”
郑斯琦不置可否,把他的脸一捧。
“亲一下好不好。”
“等……”乔奉天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紧闭上眼。等了半天吻不落,便启了一条小缝去偷偷望他。郑斯琦正专注地盯着他的眉目,嘴边噙笑,大拇指柔柔抚了抚他的下嘴唇,又游移开,摩挲上细致的眼下,像企图能揉开那层悒郁似的淡青色。
乔奉天呼吸一滞,忍不住抿了下嘴巴。他慌张又几乎无措地垂眼,眼睫拂过对方指尖,一触而过,恰逢其时,又转瞬即逝的短暂摩擦,“你……”
郑斯琦的气息与阴影罩下来的时候,乔奉天再紧闭上眼,觉得那几乎是心尖上的肉,被猛力揪了一下的悸动。一下子又期盼又想推开,犹豫地动不了。
郑斯琦不是同性恋,乔奉天知道他在本能上,不可能对与同性的肢体接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渴求。吻这样东西,眉心额头,颊边耳畔,哪里都好,唯独嘴上是不一样的。界限分明,独立于感激,宠,鼓励与礼节各式之外,几乎要与欲望相关了。
郑斯琦的吻还是落在左颊上了,一如往常,节制有礼,又很柔情。
离开时在耳边说了一句,“别害怕,再等等。”
乔奉天知道郑斯琦没吃,去厨房帮他帮他下了一盘水饺。三鲜的,上周包了整整一屉,和小五子没吃了,全纳进了保鲜盒速冻在了冰箱里。煮出来个个儿饱满,滚在干净的盘里。因为那个吻,乔奉天的耳朵还在红,淡粉色的薄薄两片贴在两边,像他切在盘里的嫩红姜。
夏天吃姜未必算好,顶多算添一份味道。
郑斯琦想叫他过来在自己边上坐着说话,看他忙着把拾掇好的衣物一件件叠在拉杆箱里,便没提。夹了片姜一看,刀工精湛,薄匀的几乎透光,放进嘴里嚼一嚼,酸甜微辛,很是清脆清爽。是用了心思去做的东西,尝出来的全是细致的意绪,一点儿粗糙都不显。
“你做的这个还有么,也带走么?”
“没了,送人了,花架都空了没瞧见么?”乔奉天在里屋,“都带不走,零零散散的,太麻烦。”
郑斯琦搁下筷子,回头看那个空荡荡的架子。彼时满目深浅不一的绿,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空空落落的面目,单放在那儿都教人看着怔忡,像正无所适从地寂寥下去一样。乔奉天有多爱那些花草,只想想它们茁壮丰盛的样子,其实就猜的到。
“再买。”
“恩?”乔奉天在里屋出声问,探出脑袋看他,“什么?”
“我说再买。”郑斯琦对他笑,“家附近往前一站有花鸟市场,什么盆栽都有,以后晚上带你去看,喜欢什么,全都给你买。”
乔奉天手撑着门框,头搭在手上,皱了下鼻子也对他笑,“你这话……比‘随便刷’听着都让人心痒痒。”
“真痒痒就过来一下。”
“怎么?”乔奉天撂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冷不防被郑斯琦站起来紧紧一抱。
“天。”乔奉天没辙,任他圈着踮脚笑,“以前都不知道,郑老师您还挺……粘人?”乔奉天嗅他衣服上的味道,在他背上按了按,又来回抚了抚。
“我还会更粘,你做下准备。”郑斯琦一笑起来,胸腔就会微微震动,紧贴着乔奉天,“幻想破灭没?有没有觉得我其实就是个油腔滑调的老不正经?”
“一点点。”
“还真说!”郑斯琦揉他的后脑勺,“你应该坚定地说没有才对吧。”
乔奉天搂着他笑得不行,“我还没说完啊,我是说,有一点点,但是吧。”
郑斯琦低头看他,“但是。”
“你看着我说不出口……”
郑斯琦依言挪开视线,“好好好,我不看,我听,你说。”
乔奉天犹豫了一刻,吸了口气,顶了下鼻尖,轻声细语道,“但是,你什么样子,我都……我都觉得,咳。”
郑斯琦肩膀在颤,盯着一旁,忍笑忍得分外辛苦。
“我都觉得喜欢。”
说完往郑斯琦肩上一靠,把脸埋得严严实实,“……太膈应了,我真佩服您,说情话都脸不红心不跳。”
“完了。”郑斯琦道,“觉得你更可爱了,想直接把你搬走。不收拾了好不好?现在就跟我回家。”
“您少来成么,小五子那边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呢。”乔奉天依旧不抬头,话里的笑意倒是明显。郑斯琦也不急,把人复又搂紧,看他精致的发旋儿,星白的一点儿洁净头皮。
“枣儿我也没说。”
“成么……要不您再回去打个预防针,我再和小五子商量一下。”乔奉天抬头看他。
“不管,今天就跟我走。”
“您心真大。”
“一点儿都不大,装的全是你了这会儿。”
“我的亲娘诶!”乔奉天忍不住重重一叹,揪紧了郑斯琦的衣摆,“我要死了。”
乔奉天真的不知道郑斯琦为什么喜欢他,想不通,很想不通。
和他拥抱,就像抱着自己的一个梦;又像跋山涉水,终于寻到了驿站,且整洁干燥,毫不破败。那种疲倦之外,将将站稳脚跟,一瞬间失力的错觉几乎让他想软软跪下。
很多东西说忘也可以忘,忙一忙就好了,不闲下来就行。
但又怎么可能和常人一样呢。心里始终有一大块是空的,是会漏风,且四季都潮湿冰凉的。寸草不生,荒芜一片,没人肯进来翻土浇灌,精心播种,于是也没办法尘埃里开花。
蓦然被人那么认真地说喜欢,停不下的情悸,让人有抱着枕头大哭一场再接着大笑的冲动,如同六月天光,烘干了阴雨过境后的濡湿潮气,温暖的分外周全。又长久不走,便更让人忍不住沉沦在丰厚的温情里。自己太微薄,几乎要徐徐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