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44)
乔奉天忍不住就往前多走了一步。墙遮住了他的一半,只能看清楼道里,他高拔出来的鼻梁,和顺着吐纳起伏的胸膛。
乔奉天把郑斯琦,和关于郑斯琦的事情,想的很感性。以致他不敢靠得太近。郑斯琦的形象在他心里是虚的,是模糊的,是有个温柔谦和的轮廓的,内里的一点核心,乔奉天还看不透。
是因为郑斯琦对他的善意,从来看不出一丝目的性。
简直向从身体里生长出来的一样,自然而然,理所应当,没有根果,没有因由。
乔奉天庆幸自己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感激他是一回事,门清儿自己和郑斯琦这类人有多不一样,又是另一回事儿。
没来由就看的深了,以至于郑斯琦打完了电话回身出来的时候,乔奉天来不及收回自己沉沉的目光。
“你……”
“我……”乔奉天颧骨一热,慌忙抬手摸鼻梁以作掩饰,“我吹下风,你打完了?”
“恩。”郑斯琦推了下眼镜,“打给了闻李嘉。”
他说的这个人乔奉天不认识。
“我当年上大学的时候,他是政法学院的学生会主席。”郑斯琦低头看他,“大一下学期就一路绿灯过了司法考试,全额奖学金留美回来的满级大神。”
乔奉天一怔。
“现在自己开了个律师事务所,不在本地,交通事故实务接过不少,算拿手。”郑斯琦摸了摸下巴,“你哥哥的大致情况我和他说了,详细的我不清楚,就说了大概,按他的意思讲,私了的是大多数,真要被家属追着屁股闹也别怕,上法庭不吃亏,不必怕,好赢。”
郑斯琦往前走了一步,把手搭在乔奉天的肩上,“这事儿别急,人在气头上口不择言很正常,等他们消了火咨询了律师分清了利弊,自然不会一门心思只想着找你的麻烦。你别太担心,相信我。”
乔奉天看着他,眼睛微亮地抿着嘴。
郑斯琦继续说,“真要闹上法庭也别怕,月底他来利南,我可以带你见见他,你把你要说详细情况都跟他说清楚,他大学欠我个大人请,一定会老老实实帮你的,恩?”
“有我在。”
郑斯琦微笑,如同春和日暖。
他专注看人的样子,其实很容易,就能让人联系到文墨里,浸润的晚月清风。
第47章
乔善知在五岁的时候,唯一一次问过李小镜的去向。
源于同村一同玩耍的男孩子,或许无意,或许又不怀好意的发问。
哎,你咋没阿妈啊?我们都有啊!
我奶说你爸是关、关……关什么?咋说来着?!
鳏夫!
对!鳏夫。哎是不是啊小五子啊?哎你说说嘛,是不是啊?鳏夫是不是没老婆的意思啊?
李小镜走的时候,小五子四岁;在此之前,她精于算计,心思市侩,得理必要进三分,可对小五子却真真切切当身上的一块肉,疼溺宠爱比乔梁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致她毫无征兆,干脆利落地走了以后,乔奉天怕极了她有一天又要折回来偷偷带小五子走。
可惜乔奉天臆测错了,李小镜被五光十色带的太远了,关于小五子,她再没回来见过一次,再来过一个电话。
小五子懵懵懂懂的去问乔梁。乔梁出工,不在家,他便又极不开眼地去问林双玉。
奶,什么叫鳏夫?阿爸是么?我怎么没阿妈?
林双玉盛粥的饭勺“梆当”落在了灶面上,小半勺热粥泼了一脚面。她容长面庞登时由红转青再转白,眉峰纠结,手指头颤颤巍巍点上小五子的鼻尖。
你个王八崽子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我说……我阿爸是不是鳏……
一米不到的小五子被林双玉举着指粗的藤条追着打,从楼上打到楼下,村头打到村尾。惊得隔壁家的那条油光水滑的小黑狗,隔着一堵矮巴巴的土坯墙,汪汪地响亮吠叫起来。旁观的邻居越是去拦去阻去劝,林双玉越是怒火中烧,越是心绪难消。
哦哟你就这么大孙子,莫打坏咯,打坏咯没第二个咯。
小孩子没教好,不懂事不会说话正常哟。
你莫急哦,小崽子大了,你们家事儿要试着慢慢跟他说哦,你越瞒对他越不好你知道伐?
明明是在劝,一个个却都笑得不可言喻。
乔梁收工回来,掸着头顶的灰土进门,见小五子一背鲜红掌痕,挂着一睫泪珠子在林双玉怀里抽抽噎噎地睡了。林双玉背对着院门,嘴角下撇,眉目低敛,支着藤椅蜷坐在凳子里,沉默不语;月色清凉如水,撒在她黧黑的一截赤着的嶙峋足弓上,她一手揽着小五子的削瘦的腰杆子,一手举着蒲扇在他耳边徐徐摇摆,替他赶去蚊虫。
阿妈……
——作孽哦。
后来,小五子发烧烧了两天。
吃饭也吐,喝水也吐,蜷在棕丝床上成了小小圆圆的蜡黄一团。乔梁急忙打电话叫回了利南市里的乔奉天,再当即背上他,赶着浓重夜色去了鹿儿镇中的县儿童医院。轻微肺炎,食道灼伤,高烧,重感冒,一身大大小小鸡零狗碎的毛病全占了,足挂了三天药水,生消下去一圈的本就不多的肉。
再后来,小五子再也不再大人面前多言多语。大人说什么,是什么,吩咐什么,做什么。再怎么也不犹豫,再怎么也不多问。
心里再多的困窘疑惑,全攒起来,藏起来,在心里找个空地,挖深坑,扔进去,填土,埋掉它。
四岁之后,他在以旁的孩子两倍的速度,辛苦而孤独地勃勃成长。
所以乔奉天把小五子往杜冬家里的领的时候,小五子老老实实紧紧跟着,一句也没问。爸爸呢?怎么不去找爸爸?爸爸去哪儿了了?昨天怎么也没来接我?怎么让我住在郑叔叔家呢?怎么今天也住外面?怎么今天也见不到爸爸呢?
小五子嘴巴牢牢贴着,全没问,以致乔奉天和郑斯琦半天对好的腹稿,全烂在嘴边,半个字儿也用不上。
“郑叔叔家还舒服么?”乔奉天握着他的腕子,按着他突突跳动的脉。
“恩,书房里有一个沙发,拉开是一张好大的床,郑阿姨做的疙瘩汤也很好吃,她问我是谁,问什么在郑叔叔家,我说爸爸和叔叔有事儿暂时不能照顾我,我很快就会走的。她就笑了摸我的头,说她不是那个意思。”
乔奉天沉默了一刻,低头看他,“郑阿姨?”
小五子抬眼,“恩,郑叔叔的姐姐。”
“那你要叫大妈妈,不能叫阿姨。”
小五子弯起眼睛笑,脚边有个水洼,就跳起来蹦了一下,“可是她看起来很年轻嘛。”
利南一钩牙白新月。
杜冬早就把李荔从网咖二楼的储藏间接回了自家的新房。家不大,两室一厅,还是按揭,在离理发店隔了两站路的清水龙苑。低档的小区,房子大多建的密密匝匝,见缝插针地拼命加盖,如同一樽樽排列齐整的黑影武士般,沉闷,蔽日,障目。
路口的几株法国梧桐倒是良品了,需两人才能环抱的丰茂高大,晚风吹拂里,叶片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响。
乔奉天愧疚极了,难过极了,他最怕把孩子蒙在鼓里,留他一个人胡思乱想。心里埋上东西,其实是不会消解的,而是是会生根的,会发芽的;人的每一次思考,每一次忧虑,都是阳光雨露,都能促成它枝枝蔓蔓地无声地衍生繁长。
心智越不装的成熟,则越容易反噬。
可在确定乔梁会平安无事之前,他又绝对不能擅自明说。他没办法给小五子一个明确无误的保证。
乔奉天在树下蹲下,把小五子的裤子折了一道。
“下次再买新的吧,一定不买那么大了,卷着跟要下田插秧的似的……”
小五子乐,还预备着说“买大了能多穿几年”,想起来乔奉天不喜欢,就没说,就笑着点头,“好啊。”
乔奉天心皱成了浸过水的纸做的一团。
“再在杜冬叔叔家待一两天,最多一两天……就没事了,就回家了,好么?”
“好的,小五子知道了。”
乔奉天忍不住,“你怎么就不多说两句呢……”
怎么就不多耍耍赖,多撒撒娇呢,你才八岁啊。
小五子就不说话了,看看地面,看看乔奉天,就是不张嘴。他漆黑的眼睛里像下过场雨一样湿漉漉的,他伸手揪了一把乔奉天的领角,再用拇指小心碾了碾乔奉天卧蚕处的淡青色。
杜冬下楼,温温柔柔地摸摸小五子的头,把他接走了。跟在后头的李荔回头,冲乔奉天使了个“放心吧”的颜色,乔奉天就冲不断回头的小五子摆了摆手。等他们上去了,才转身走。
乔奉天确不能逗留,医院来电话了,乔梁今晚就快醒了,家属尽快来。
利南市委医院反反复复的去,以致总记不住南门北门的他,现在几乎能闭着眼睛摸到监护病房。
走廊禁止交谈,禁止吸烟,禁止家属长时间逗留。乔奉天今晚是例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踮脚,隔着门上一方明净的玻璃方窗,牢牢看着病房里,床上的,头上裹着厚厚纱布,合目安静躺着的乔梁。
覆着被子的腹部起伏,是能看出他是活着的。
踮脚很累,小腿不断释放乳酸。乔奉天却舍不得落脚跟,反复撑起,把前额低上玻璃。冰凉的温度隔着一层额发透进天庭,浸到脑仁里。
他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句话。
事实上,机场比婚礼殿堂见证了更多的真挚亲吻,医院的墙壁比教堂聆听了更多的虔诚祷告。
能力很重要,钱很重要,要尊重有能力的人,要尊重钱。但活着更重要。
乔梁人不如名,没有钱,也没有能力,但不妨碍乔奉天拼了命也要拽住他,护着他。当年的事情败露,人尽皆知,支教男青年不置一词,不作任何该有的解释。乔梁怨恨所有人只指着乔奉天的脊梁骨,从来也不考虑另一个当事人究竟干了什么破烂事。
乔梁嘴笨,时常被气得流泪的温和的人,竟能头脑一热,大晚上独自跑去男青年躲着的小宿舍,手起砖落给了他狠狠开了一瓢。鸡都不杀的一个人,沾回来一手鲜红的血。
乔奉天夜起,哆哆嗦嗦地小声打水,替慌地喘着的乔梁擦脸擦手。
乔奉天抱着他哭的像个傻.逼,断断续续地说,哥你别慌,你也别怕,他要真报警真追究责任,我就说是我干的,我替你蹲大狱吃牢饭去,我小,不会判重,十年八年他妈我也不怕。
久而久之这就成了笑话了,两兄弟谁也不提,谁也没忘。
如果要把下半辈子的精力全部预支在一个人,一件事上,当然不甘,当然苦恼,但如果一定是这么个必然的境遇,乔奉天也一定不会踟蹰犹豫,不做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