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15)
乔奉天去厨房热了杯牛奶,听窗外噼里啪啦又是一阵挂炮的动响。
平心而论,乔奉天并不把吕知春的遭遇当成一件能给人生画上背景色的故事,说穿了,充其量就是集《家有儿女》。只不过事件周期被反复拉长了,才显得曲折而冗长了罢了。
乔奉天窝在沙发里咽了口牛奶,把外套蒙在脸上,微微合上了虚浮的眼皮。辗转奔波了一天,劳心费神,过个年比不过年还不痛快。
乔奉天和杜冬让女人先找旅社住下来,说等给吕知春先打一剂预防针,在再安排你们见面。
小孩子中二期的事儿,总得大人帮着解决了才行。
第15章
雨雪拖拽来了寒流,搡着温度一路直降,干脆利落地破了冰点。初四的利南,又是一场纷扬大雪,天地都是连成一片的茫茫浓白。
从窗处远眺,目及的方正景象,如同一幅疏落的巨大素描。
吕知春欣然接受了乔奉天的邀约,语气里满含的那副欢欣期待,把乔奉天心里那根“罪恶”的弦拨的不住“铮铮”作响。
你还小,我是为你好。
挂了电话,乔奉天倚着窗子,在心里这么静静默读了三遍。
见面的地点约在市中,广视大厦一楼的丽枫广场,A座的holy mountain。因为广场南边,坐落了一庄晚清李姓名臣的祖宅故居,是利南标志性的旅游景点之一,故而附近人流量颇大。年头至年尾,也并不见消减。
论起holy mountain,常人不大熟知,利南的gay圈儿倒是有口皆碑。店名直译过来是圣山,据说摘自亚历桑德罗的先锋实验派电影。颇具宗教意向的营销强调,也似乎是有意的遮掩。
圣山全年无休,在晚上七点会停营清场,继而摇身一变成了gay吧,四五六日营业,严格实行会员制。
吕知春足在出租屋里烧了七八壶开水,盛了满满一盆大,利亮地洗了个大澡。又从立柜里翻了件不大穿的拼面加绒外套,搭了件规规矩矩的毛呢绒衬衫,用手施力抻平了衣领。临了出门,还沾水抓了抓头发。
以致乔奉天远远见了他,支着柄黑伞对他上下一阵打量,继而一阵失笑,“请你喝咖啡又不是带你来相亲。”
“我……那个……”吕知春被说的不大好意思,嘴又不大会说,只能低头挠了挠脖子。
“行了。”把他遮到伞下,伸手掸了掸他衣上的雪片,“走吧,很近。”
乔奉天让杜冬先带着曾姐定了一间卡座。一是为了顾忌两人的情绪,二是为了寻一个水到渠成的契机,再适时见面。倘若真要这么毫无防备的直直见了,乔奉天不能保证吕知春不会掉头就走。
吕知春是讷,是纯,是看着心眼儿碗口大,但在乔奉天看,他其实也倔,也闷,也有难言的心绪。
白天holy mountain也灯光昏黄,营业额也素来惨淡。说老板开店,倒也不真为了赚那三瓜俩枣,人多人少不在乎,能不赔本儿就行。乔奉天和吕知春在临着杜冬的一间卡座里落座。边上一方明净的落地窗,看得清飞雪,看得清行人,但又恰到好处的隔绝了市声。
乔奉天朝手心里哈了一口热汽,又来回搓了搓,接着翻了两页菜单,点了一杯美式咖啡,一杯莫吉托。
“凉的行么?”
“恩,都行。”吕知春笑了笑。
先前没有打好腹稿,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头。你老家?你学校?你同学?你母亲?你继父……乔奉天一手支颐着下巴,一手的食指不住地在台面上轻轻画着圈儿,这几个再平常不过的题眼在脑子里来来回回打转。
怎么说好?说哪个儿合适?
怎么开篇,才能显得自己并不是话有所指,有所他图。
“知春儿。”
“恩?”
“大过年的,也不想家么?”
吕知春瘦长的手掌揩了揩窗子上凝着的水雾,一抹抹了一手的水渍。他伸头往外探探,看漫天雪片子急急打着旋,从一眼望不尽的穹顶上往下落。接着耸耸肩:“不太想。”
“只是因为你父母不接受你是同性恋的事实么?”乔奉天接着问。
吕知春摸了摸鼻子,有点儿不明所以地笑了,“乔、乔哥,你怎么知道我父母的事儿的……”
“猜的。”说谎也是能不打草稿,面不改色地张口就来,“网上不都那么说么,不都是这个套路了么。”
“一部分原因吧,不全是。”吕知春说的很含糊。
男应侍捧了一个圆形的托盘过来,美式咖啡中规中矩,莫吉托做的却很是漂亮。高脚的磨砂玻璃杯盛着剔透的酒水,加了冰就更显玲珑晶莹。吕知春拿搅拌棒在里微微转了一下,按了按顶上的那片油绿的薄荷叶。
秉持着“不能把天儿聊死”的原则的乔奉天,脑瓜飞快地“嗡嗡”转动,琢磨着怎么引而不发地打一出“擦边球”。
“我妈。”乔奉天拿林双玉做了题引,“大年初一就把你哥我连人带包袱一脚踹出门了。比惨我应该比你甚点儿。你,其实应该……”
吕知春挺吃惊,“真的啊乔哥,那、那你去我哪儿玩几天吧,我哪儿有游戏机,还有碟片!就是没收拾……”
重点抓的甚是奇崛。乔奉天几欲扶额。
我是让你跟我说这个没用的么?!
“算了,你家地儿太小,应该坐不下……”乔奉天挑眉。他可不想坐在天花板上。
隔壁的卡座传来杯杯盘盘触碰在一起的叮铃动响。吕知春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有点儿太凉了,冰得他太阳穴一紧。口吻也显得局促。
“乔哥,你和冬瓜哥是不是……要开除我啊?”
“没有。”乔奉天连忙摇头,“你想哪儿去了。”
他就知道,吕知春敏感多思甚于他人。
“我真不是要开除你,你做的很好,我一直很满意我就是……”
“乔哥你别为难,真的。”
吕知春来回摆了摆手,笑起来分外干净而诚挚,“真要有什么问题你裁就是,去其他城市我也能打工,混口饭吃挺容易的。”
“叮啷!”
吕知春的母亲失手打翻了咖啡杯,滚烫的汁水泼滚向桌布下的半身裙。曾姐不由自主的“呀”了一声。一边静静听着干着急的杜冬忙站起来替他抽开桌布,一旁的男应侍也眼明手快地上前,搀着曾姐起身,连连两步,倒退出了卡座。
“来,您让一让。”
“对不起!”稳了稳摇晃的身形。
乔奉天拧眉,忙要招手示意她禁声,但是晚了一步。
吕知春下意识地轻轻一偏头,就不由得脊背一僵。
“九、九春……”
一眼对视罢了,她的脸上就在一瞬间浮满了异样的情绪。久别重逢的激动,苦觅无果的自悔自怅,被逃离躲避的一些怨怒,和那个依旧让乔奉天看不太懂的,掩在深处的抱歉与愧疚。
种种杂糅,让她一直端庄自持的五官,都显得微微紧凑,且微微衰败了。
乔奉天一时无措,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杜冬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视着乔奉天不知说什么好。
曾姐的鼻翼正肉眼可见的翕动且泛红,她用力翻了下眼皮,硬是强叠出三层褶皱,来拦她不受控的眼泪。
“九春,九春。”吸了吸鼻子,想伸手去抚,“怎么瘦成这样了,这几年你……”
“你怎么在这儿?!”
吕知春下意识地闪避开来,着急一喊,声儿都有些劈了。
“我……”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向前也不是,落回也不是。
“我不跟你回去!”
吕知春激进的反应超出了乔奉天的预想。只是还未等他消化完全此时的状况,吕知春已经焦虑地起身抓着衣服,胡乱地推开平桌,企图拔腿脱逃了。
“你!”乔奉天忙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去哪儿?!别走!”
杜冬也反应了过来,两步上前往前一凑,臂一展,结结实实拦上了吕知春的去路。
“哎,先生!桌子不能踩!”
男应侍掸眼见吕知春翻身上了桌子,连忙出声阻止。
“九春!”
“吕知春你!”
乔奉天伸手拽了个空,看他竹竿似的嶙峋身干两步向前,跳下了地,突破了三人的团团束囿。
“奉天!追啊,去追啊!别让他莽莽撞撞的出事儿!”杜冬见吕知春撒丫子跑了,忙推了推了乔奉天,“曾姐这儿我照应着!你快去追!”
“……好、好!”
见乔奉天也拔腿追去,曾姐像切断了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瘫坐在靠椅上。她的嘴角倏而下撇,两道法令纹立显深重,眼泪水就顺着这么道沟沟壑壑,从眼角滚到嘴角。曾姐呜呜哭泣的声音低而喑哑,既惹人皱眉,又引人心痛。
杜冬挠了挠光瓢,伸手在她微佝的背上上下抚了抚。
“曾姐……知春的事儿,您藏了点儿没说吧?”
室外湿气酽浓,寒风清凛。
陆揖铭的鞋跟颇高,郑斯琦就虚扶了一下她窄小的肩膀。距离拿捏得刚好,看着绅士有礼,又不显轻浮逾距。陆揖铭抬头看了他一眼,弯着眼睛给了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两人各支着一柄伞。郑斯琦推了推眼镜,与她并排走,心里稍有些不大自在。
这个姑娘,对他的好感表现的太过明显了。
他本以为自己年近三十五,又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这么个看着清澹又鲜妍的标致姑娘,又是海外归来,学业事业双有成,再怎么脑子里长水葫芦也看不上他这么个叔吧?
赶紧吃完饭,走个过场,回去交个差得了。
“郑先生,您,话其实挺少的对吧?”陆揖铭吃饭的时候,甜甜地笑着问他。
分人,跟枣儿有说不完的话。跟你可能就不行了。
郑斯琦挑了下眉,用指关节顶了顶镜腿,咽了嘴里的东西,也温和地笑了笑,“是,不太爱说,我其实,挺闷的。”
“山锐则不高。我很喜欢郑先生您这样的人,而且,我也喜欢小孩子,也喜欢戴眼镜的人。”
郑斯琦恨不能就立马把眼镜扔边上的呜呜冒着的小喷泉里。
其他都是其次。哪怕是枣儿,都不是他一直在踯躅犹豫的因由。
郑斯琦很害怕在一段婚姻里,找不到爱一个人的感觉。一段关系的构建,悬之又悬,半点根基都没有,还要被囿于其中,动辄得咎,这是一件令人很不舒服的事儿。莫不如自己一个人,自在,坦荡,也并不孤独。
当然追其根由,这一定是他自己的原因,郑斯琦想得很明白。只是这么多年了,他也闹不清他自己是为何一潭死寂,不泛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