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6)
何前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我比你压力大多了,你信不信?”
乔奉天自嘲似的抿了抿嘴,“你丫能有什么压力,三天约一小炮,五天约一大炮的。你和你bluded列表上的好友快挨个儿睡了个遍吧,啊?”
乔奉天这话确有夸张,但建立在一定事实基础之上。
何前圈儿里的“活跃分子”,来往不拒,顺眼就行。私生活乱而不做管理,上下皆可,全凭自己个儿开心。要一个个分门别类数给林双玉听,保准她能气得她厥过去两回。
乔奉天提醒过他,让别玩儿的太过火,他也是随口打个哈哈就翻了篇。
“我在郎溪村猫嫌狗不待见,见人就差绕道走了,你跟我比?”乔奉天继续说。
何前以为自己提了不该提的,戳了乔奉天的痛楚,“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没怪你。”
何前闷头又吃了两口鱼,咽完了把筷子一放,手叠在后脑勺上,后仰进椅背里。
“这么些年我是过得挺浪挺糜烂的,我承认。”何前看着包厢顶上的一串水晶吊灯,暖黄的灯光将他的脸映射成明暗两页,“没人拘着我就放纵呗,我就瞎胡闹呗,这玩意儿其实都是有瘾头的。”
乔奉天没约炮的习惯,不能做出评价。
“越往深里走我就越不相信两个男人之间能有什么狗屁真爱。”
“越往后我就越发现这就是闭着眼射一发爽一发的事儿,千万别往心里头搁。”
“越往后我就越发现这路根本回不了头。”
乔奉天听素来没心没肺,心眼儿比碗粗的何前长吁短叹做了首“现代诗”,支着额角一下子乐得不行,“哎怎么了你今天,彗星要撞地球还是怎么,炮王知道要迷途知返了?”
“我不是知返。”
何前跟着一起乐,“我是突然就想开了,觉着没劲了。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得柳子丁么?”
“一点点。铁路局的,你说他高个儿活好。”
“我当时是真喜欢他,真心动,睡完之后我就去上赶着倒追了,上蹿下跳折腾半拉月人屁也不给我放一个。前天我又约了一个电台的,丫在宾馆手欠翻我聊天儿记录,指着柳子丁那头像,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这人他上次约过,说他叫起来特婉转特好听,说他那一晚上把柳子丁从床头操到床尾。”
乔奉天没说话,抿了抿嘴,看着何前耷拉下来的眼皮。
“我那天也把他从床头操到床尾,弄得自己腿肚子打软差点没爬起来上班。早上躺在被窝里我就想啊,咱们这些人怎么就跟那些野狗似的,见不得人,尽在见不着光的地方干些自己知道的肮脏事儿……”
乔奉天猛就想到了吕知春,想到他前些天在医院,眼神干净地问他,这个圈子是不是真的只是走肾不走心。
自己当时没有答。
窗外,突然“砰”的一声巨大动响。
两人被暂时打断了纷繁思绪。就着窗子同时往楼下看——是对面马路上一辆宝蓝色的私家车没留神怼上了一辆小电驴的屁股。
电驴上的矮胖女人翻下车座顺地滚了两圈,毫发无伤的前提下,身姿矫健地从原地弹了起来,两步走到车窗前“咣咣”一顿猛凿,“你娘”、“他娘”的脏字儿,挤着从嘴里往外蹦。
眯眼看着从电驴上滚下来的一地湛黄的金桔和七八张福字儿,乔奉天才惊觉,元旦往后再数两周,就是春节。
“又要过年,又得回家被我妈逼着问我怎么还不谈女朋友。”
何前怔怔盯着对面流烁的霓虹兀自出神,“跟上刑似的……我真是快他妈绷不住了。”
那能怎么办。
憋着,忍着。
乔奉天这话只在心里说。面儿上,他凑上前拍了拍何前的肩膀,“车到山前必有路。”
吃完了饭,何前八分醉意。乔奉天替他系好了夹克,拦了辆出租,顺手把钱也给付了,“坐稳了别倒,来,看着我。”用手捧过他的脸左右拍打了两下,“到家给我打个电话,记住喽。”
看着出租开远,乔奉天这才缩了缩脖子,往手心里哈了一团奶白的热汽。
他自己其实也是微醺,只是人还正常清醒,不至何前那样儿两步一歪,顺着马路牙子都走出不直线。
利南人近些年来“固步自封”,靠吃改革开放的老本儿尊大排外,名声儿渐差。但利南终究是地处西南的一线大市,高楼林立,夜景极美。乔奉天路过巢江大桥时,冷风刮得正是凶猛。如墨浓黑的巢江水面上,像连缀起天上的星光一般,将停岸渔船上的夜灯并成一串。船舷上的斑驳漆面在夜色里融成密密攒集的一团灰色方块,顺着顺面微微起伏。
大桥上的天排灯照的周身亮如白昼,破风驶过的璀璨车水带着喧嚣气流与锐利鸣笛。
乔奉天想到自己刚来利市生活的那年,七分无措,三分向往。站在大桥上,对着一如今夜的江景,把自己的未来规划地比花儿还美。
离了鹿耳郎溪村,还碍谁的眼?
有手有脚,钱自然能赚,房子自然会有。
爱情自然会不期而至。
乔奉天十九岁时的世界观,还犹如一本花里胡哨的青春励志的言情杂志,薄匀不破,柔软生动。
没吹五分钟江风,乔奉天就顿觉脑仁一抽一抽地疼,忙裹紧了围巾,低头快步往店里走。
杜冬一抬头瞅见是乔奉天回来了,立马乐的见牙不见眼,“哎哟我亲哥你可太良心了!我当你直接回家了呢居然还能回来。”
他匆匆忙忙把手里的平剪往镜台上一搁,在半身围裙上来回擦了擦手,“李荔刚吵吵让我陪她看场电影我正愁脱不开身呢。”
乔奉天揉了揉鼻子,一边摘围巾一边乐,“赶紧的呀,我关门,快去吧。”
杜冬从包里掏出线帽往光瓢脑袋上套,边走边指指拐角的那台理发椅,“哎!那个客人要洗个头理个发,快去给服务一下,我先走了。”
顺着冬瓜手指的方向,乔奉天注意到理发台边那个正低头按着手机的男人。
“郑斯……郑老师?”
第6章
理发店开张三年,郑斯琦没来店里光顾过,至少在乔奉天的印象里,从来没有。以至于现在看到他,乔奉天一瞬间以为他是特意来找自己的。
“你……”有事儿?
直到郑斯琦不无惊异地转过头,推了推眼镜,对他微笑,“你在这里工作?我都不知道。”
乔奉天一时又觉得很窘。
“对、对啊。”
“那挺巧。”把手机纳进衣兜,“刚办完了事儿,进来理个发。”
这次没再西装领带。郑斯琦只穿了件羊绒毛衣,高领修身款,看着触手柔软,是温柔抬皮肤的藏蓝色。黑色的羽绒服外套挂在椅背上,上面又搭了条线织的围巾。
乔奉天两手冰袋似的寒,怕碰到客人弄的人不舒服,就先往自己喝水的马克杯里灌了点热开水。在捂在手掌心里捧了几分钟,让热度缓缓浸透进皮肤里。
“想怎么剪?”
乔奉天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看着镜子里郑斯琦端正斯文的脸。
郑斯琦把碎头发往后捋了捋,用指头在头顶上划了圈儿,“随便修短就行,简单点儿。”
“……”乔奉天最怕人说随便,一听就觉着无从下手。举着剪子停了半晌,“……那行,就把前后稍微修一些,您把眼镜儿摘了吧。”
郑斯琦的头发蓬松乌润,发顶有个精致的旋儿。乔奉天用指关节夹出均匀一绺,张开平剪顺着发尾轻轻掠过;又分出薄薄一绺用剪刀尖儿在上面分隔点剪,看着轻盈灵巧,仿佛燕尾一触水面而过。削薄了发尾密度,留了透气余地的同时,又保留了原有的梯度层次。
乔奉天抽出半身围裙兜里的一把密齿梳,顺着发丝流向由上至下地捋了捋,翻手又用齿背往上轻抬了抬。从侧面看,郑斯琦的后脑勺发长适中,正呈一道平滑流畅的微弧。
乔奉天转动椅子,让郑斯琦侧身对着镜面儿,“差不多……这样行么?”
其实乔奉天的技术,且能算上这带一流。他人倔,自尊强,不好服输,读职高的时候就偷摸着比别人练的勤。大小参差的比赛也参加了不少,冲着奖金去的,也还折了挺多桂。
今儿对着一眼看去就直到好说话郑斯琦,还突然就谜一般的不自信。
“挺好的。”郑斯琦戴回眼镜,眯了下眼,又有些无奈地扬了扬嘴,“按你审美来就行,没那么大讲究。”
上到官员老板下到平民百姓,乔奉天多少都在他们头上落过剪,从来也没见自己个儿这么心里发虚过。该说是自己喝多了酒,脑袋暂时不怎么灵光,还是说仅仅因为坐着的这个人,乔奉天无力分辨。
“那就照着这个样子剪吧。”
不再往外分神,乔奉天转正椅子,低头下剪。
剪得过程当中没再来新客,店里安静地只能听见剪刀开合的“咔嚓咔嚓”声,和音响里正放着的一首,陈鸿宇哼唱的《理想三旬》。乔奉天并不偏爱民谣,但这首他尤其喜欢。
就老去吧,孤独别醒来
你渴望的离开
只是无处停摆
就歌唱吧,眼睛眯起来
而热泪的崩坏
只是没抵达的存在
“那个孩子。”
一曲终了,换歌的间隙,郑斯琦突然开腔,让乔奉天停下了手里的剪刀,“恩?”
“我学生打了的那个,怎么样了,后来一直忘了问,抱歉。”说的吕知春。
“他啊,头稍微往左侧一点。”乔奉天弓着腰,拿电推剪细心修理着郑斯琦一边的鬓发,“生龙活虎的,没事儿了,您不用搁心里惦记了。”
本来就跟您没多大关系。
“那就好。”
修完了大概轮廓,乔奉天引着郑斯琦去隔间洗头。郑斯琦把高领往下多翻了一道,乔奉天伸手将干净的毛巾往衣领里掖了掖。郑斯琦往平台上一趟,脖子倒是卡着凹槽正正好好,腿往前冒出去一大截儿。
乔奉天看他“无处安放”,不知是翘还是落的两只脚,没绷不住笑出了声儿。
“您多高啊,床都盛不开了。”
郑斯琦轻轻咳了一嗓,抻了抻压皱的衣摆,“去年体检量的是一米八八,今年感觉缩了点儿。”
乔奉天在手背上试了下水温,接着乐,”没听说还能往回长的。”
“岁月催人老,毕竟年纪大了。”郑斯琦合上眼皮,手搭上肚子笑道:“没辙。”说的自己像个如日将暮的白胡子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