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48)
郑斯琦没忍住就发过去一条短信,再发动了车。
“不在店里?”
五分钟后来了回信,“在医院。”
郑斯琦看了内容没着急上二环往家开,而是在路口掉了个头,直接上了高架。临近市委医院,才又给去了消息。
“我来看看,给个病房号吧。”
郑斯琦在医院门口的临时车位停了车,下来进了一家叫“袭人”的花店。铺面不大,几平见方,堆满了一桶一桶鲜妍的花。郑斯琦要了半束香石竹,半捧郁金香,递给女店员让仔细扎好另添了一段格纹的绿绸。
都付了钱了出了门了,郑斯琦都琢磨着是买个果篮还是买箱奶了,乔奉天他老人家不急不缓的打来个电话。
“别来,说真的,护士不让进,什么东西也不给带,一个个都可凶了你来了也给你赶出去。”
郑斯琦攥着花,停下步子立在人行道上,“……不早说。”
“怎么了?”
郑斯琦抬手顶了下眼镜,“……刚买了束花。”
“……你又没说。”话里竟像带着微不可查的抱怨。
郑斯琦听对面沉默,均匀呼吸片刻,才接着小声道,“我在北楼下面的那排丝杉树下等你,那有个池塘。那、那束花……买了就送我吧要不……反正别浪费。”
郑斯琦挂了电话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得乐。
郁金香和香石竹,都是浓郁灼艳到咄咄逼人的花种了,送病人能提喜气,真要送给乔奉天,郑斯琦觉得特别不合适。跟他根本就不搭,不是一挂一路子的东西。
一定要作比,他倒更像是水杨蒲柳,瘦削一根却并不羸弱,即使真的是如人所说“忘秋先零”,轻易也不佝背折腰。和他的处事脾性很像很像。
郑斯琦往丝杉边走,远远望见了那潭新凿的熠熠小塘。偶有家属推着轮椅带着病人从身边擦过,带了一股药剂的辛涩苦味。他把花半托在胳膊弯里,只能隐约瞧见有人影在岸边,碍于实在视力太差,一路往前这么靠近着,也没分清楚是个男还是女。
乔奉天一偏头,抬手摇了摇。
不过三两天,郑斯琦看他又像是瘦了。下颌角原先是线条清朗,现在生成了锋锐凌厉,像在那儿扫了碳灰的侧影,抚平了他原先还盈一些的血肉。据说人要瘦了,五官也会做些改变,郑斯琦走近看他的脸,也真的如此。乔奉天眼中的山根突出而光亮,面孔的轮廓也愈深刻明晰。
只是嘴伤还没好净,卧蚕处青又更青。
“是不是瘦了。”郑斯琦推眼镜,停在他边上。
乔奉天看看自己的胳膊腕儿,“没称过,应该没有吧。”长肉对他虽难,可掉肉也没那么容易。
“我看着像。”
“显得吧。”乔奉天笑了一下,摸了摸脸,“总没睡好,丧得要命才显得瘦呢吧?”
“可能。”郑斯琦把花换了个手托,“你得再胖点儿才好。”
乔奉天从口袋里掏了半片方切吐司,裹在包装袋里,像是早上没吃完的。他掐了面上的一小块儿在指头间碾碎成屑,往身后草坪上点地琢着的麻雀群里一抛。鸟睛上下一转,扑翅两下,点头点的更欢。
乔奉天蹲下,一只膝虚抵着地,往前近了两步,又抛了一小把面包屑。
“你有什么长胖的诀窍么?”
郑斯琦听了,低头顺着他的发尾,看到他后颈出突出了竖着排列的三个工整骨节,“你看我这身段儿像有这方面诀窍的人么?”
“那保不准你身边儿朋友同事都是一水儿胖子。”乔奉天盯着一只远远信步踱过来预备抢食儿的,一只眼角一抹雪亮色的白头鸭。
“还真是,胖得多瘦的少。“郑斯琦也跟着半蹲,“怎么说呢……我们这种做案头工作的,男性,一旦过了三十体重刹不住车的疯长那是比吃鱼卡刺儿还正常的事了。”
乔奉天转过头上下看他,眼里蒙了笑意又转回了头,“那你怎么画风清奇独行特立?”
“那说明。”
郑斯琦到了也没忍住,也掐了一块面包往前丢,“我人品好。”
乔奉天笑意也最终溢出眼眶。郑斯琦丢的那块儿正巧砸在那只肥润的白头鸭的尖尖喙上。小家伙吓得倒退滴溜溜眨眼,极委屈地扑腾了一下黑翅,扭屁股冲着阳光飞跑了。
得,话说的一点儿不假,人品是真好。
郑斯琦邀请乔奉天去随便吃点儿中饭,乔奉天也就跟着去了。
寻了一家店面不大的苏帮菜,要了碧螺虾仁,樱桃肉,和一小锅太湖银鱼汤。大堂中央建了个四方简朴的仿古舞台,中间坐了个淡妆旗袍的年轻姑娘,端着琵琶低唱苏州评弹。吴语温软听着婉婉,至于地不地道,两个人都是门外汉,评不上一二。
乔奉天几乎不来这样讲究的地界吃饭,贵不说,也不见得比他自己烧的好。
花搁在一边,郑斯琦给他倒了一杯清茉莉,“这家没吃过,但苏帮菜普遍口味甜。”
他看着他,“甜”字脱口才猛想起乔奉天不吃甜,“你是不是吃不了?。”
乔奉天只顿了一下,郑斯琦就明白了。
“换一家吧。”郑斯琦语气抱歉,“前面还有一家,要不去那家吧?”
乔奉天端着清茉莉,“没事儿,我吃得惯。”也是三字出口,才猛地想起对面这人莫名其妙不知怎么的,不大喜欢他说“没事儿”,就忙又咳了一下掩饰,补充,“不要紧。”
郑斯琦不多坚持,点点头又低首去翻隔了一旁的菜单。
“樱桃肉换了吧,换蟹黄芙蓉,应该不那么甜。”
乔奉天深知对方是周到入微,做事处处合宜的人,这只是顿饭一过,这样的认知恐怕又要加深更多。
郑斯琦今天是一件卡其的短风衣,稍稍立领,两排简素大方的金属扣,颜色意外与眼镜腿脚的颜色押韵。
他翻东西的时候,姿势很好看,手指自然弓起搭下,弧度天然。如果手下不是一簿菜单而是一本书,那一定更清雅,更有味。乔奉天低头喝茶,没来由地就想看郑斯琦在灯下静静看书的模样。
会不会撑下巴,会不会咬指甲,会不会看到精彩的句子要提笔,又在写下一段,像月潭寺的那根红绸上那样,那么工整俊逸的好字。
那条绸上“乔奉天”三个字的如水的行迹,至今还在乔奉天的脑海里。“峰”字除外,“乔”和“天”笔画都少,很少有人能把三个字写得比例合宜,一样的隽秀。乔奉天自己是鳖爬,也从不在别人的字体笔法上有所期待和要求。
但字好总是加分的,总是优秀的,总是有迷人之处的。
尤其在相形见绌的对比之下,则更能显出一方的出色非凡。
郑斯琦突然开口,面上似笑非笑。
“我脸上有东西吗?”
“啊?”乔奉天听了一愣,继而摇头,“没……”
“那一直盯着我看?”
“我没有。”
乔奉天不加思考,遁词一般脱口而出。
第52章
郑斯琦笑起来是不可查的玩味,但又不轻佻,不谑浮。他像是故作了然似的颔首,又垂下眉目去用指头尖摩挲杯沿。
他“哦”了一声,尾音上扬,“这样啊。”
乔奉天觉得自己被不小心被取笑或是“调戏”了。
“……我真没看你。”他搓搓手掌,犹犹豫豫。
郑斯琦就继续颔首,嘴角噙笑看着他也不出声儿。
乔奉天一看就知道他根本就不信。言多必失,再说下去简直漏洞百出自取其辱。乔奉天低头不说了,翻篇儿,爱咋咋地,喝水。
旗袍姑娘膝上的琵琶继续被拨的琮铮作响,时而檀板轻怕,如同溪触卵石般清越明快。
郑斯琦手掌托住下巴,看着一边的落地窗,看落地窗反射出的乔奉天的隐隐绰绰的轮廓。
偷看是有技巧的。
郑斯琦对乔奉天是好奇的,这种好奇又是没法儿明说的。人性深处都是有畸形的窥探欲的,谁也不能免俗,是多是少的区别而已。
郑斯琦带过很多学生,合作过的学院很多,沟通交流过的外校也不少,算得上阅人无数。只凭他看,乔奉天的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气质。
他第一眼看着其实很浮嚣,像路边带刺的凌厉野花,艳丽而卑微,又极其隐秘地自尊自艾到骨子里。这种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郑斯琦见得太多了,很不稀奇,很容易看得透。
人际交往的关系中,这样的人易让对方感到疲乏,感到索然,感到进退无门又怒其不争无力感。这点儿很像季寅。
可乔奉又不那么单调普通,他内里是有第二层人格的,或者说,第二层人格猜是他最熨帖灵魂最本真的,仁与温柔。
郑斯琦觉得他很温柔,无论人与物,都怀有关怀。可又好像这份温柔又被他自己所深深厌恶所太太嫌弃,像是在企图一直躲避逃离那样的一个若影随行的自己;想对整个世界示好的意图被独立的思想全盘否定,踟蹰又郁躁地换上有最坚硬釉质的外壳的自己。
乔奉天在郑斯琦看来就是这么“杂糅”。
能致使他拥有这样的复杂的个性,同性恋的先天因素是一方面,而更重要的,郑斯琦想一定是他的家庭或者经历。这一部分,也是郑斯琦偶想窥探的盲区。
并且他的性格依旧在不断地被揉搓乃至重塑,他好的坏的的经历仍在马不停蹄地继续,甚至有一部分,正在和自己的人生浅浅的重合。
后真相时代,事实太少,情感太多。和乔奉天相处,过剩而无处投放的积攒情绪很容易外泄。心疼同情有,无奈无力有,无语有,钦佩有,喜悦也有。
虽然都不明显,但依旧使自己感到感性丰富,这是要比读书,去体味白纸铅字上的人物,来得更细腻直观的感觉。
菜上的很快,一一都摆齐了,两盘一锅,两盏瓷白的小碗附了两套骨筷。
郑斯琦挨个儿夹了一下口进嘴。
“都不甜,就是淡。”他顶了下眼镜,伸手把盘子往前推,“尝尝这个吧。”
碧螺虾仁是苏帮菜里的招牌精品。素色的,茶香很淡,入了肚,仿佛也做不到传闻中唇齿留香。
乔奉天尽量把动作放慢放轻,盛汤的时候也是小心地拿起勺子,小心地方向,几乎不发出器皿相互碰撞的叮咛声响。心拘谨着,动作也则也显得拘谨,倒真的像是个高中生被不苟言笑地班主任带去家里吃饭,就怕冷不丁筷子一撂,来一句:这次期末考试,你啊。
两个人吃的都安静,远不如旁的几桌,生把苏帮菜吃出了麻辣火锅的热闹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