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的小郎殷勤得体,穿着黑白相间的燕尾服,见了柳老爷一行人,凑上来问好:“老爷、少爷,先用些饼干吧。”
他托着餐盘,恭敬地领着一行人往楼上走:“狄老爷也刚到不久呢。”
“甚好甚好。”柳老爷摆足了派头,柳映微则将注意力放在了饭店的装修上。
他从未来过礼查饭店,只知道沈清和和金世泽成婚时,在这里办了盛大的婚宴,他颇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好奇心态。
礼查饭店的窗户是复杂的拱窗,微弱的光穿过琉璃色的玻璃,将楼梯周围灰扑扑的爱奥尼立柱照出一圈梦幻的色泽。
“这是舞厅,那是扑克厅。”小郎的话吸引了柳映微的注意力。
他不再看雕刻着爱神丘比特的立柱,转而去看舞厅。
时间不对,舞池里空空荡荡,但是宽敞的舞池和蒙着红布的钢琴还是能让人联想到晚上宾客齐聚的盛况。
柳映微在学校学过交谊舞,难免心痒。
不过有外人在场,他不敢出声,只悄悄打量他爹的神情。果不其然,柳老爷听了小郎的话,满面不可置信,完全不能接受未婚的坤泽和乾元搂在一起跳舞。
他怎么能接受呢?
他连柳映微穿玻璃丝袜都要说嘴的呀!
但柳老爷也晓得,交谊舞是从洋人那里流传来的,故而紧绷了神情,做出不屑一顾的模样,实则心里发出好些难听的评价,无法宣之于口。
柳映微念及此,心情莫名好转,听着汽水在玻璃瓶里丁零当啷地响,眼里的光也亮晶晶地闪烁起来。
他就是喜欢这些新式的东西,就好像一个压抑得久了的人,面上瞧着再乖,内里也藏着一颗狂野的心脏。
走楼梯上到三楼,小郎止住了步伐,指着一间包间的门,笑眯眯地说:“老爷、少爷,就是这儿了。”
“多谢。”柳老爷示意身后的下人递上几块银元算是小费,又特意给了柳映微一个警示的眼神,这才昂首挺胸地去推门。
狄老爷果然早到了。
两个年过半百的人精一通寒暄,互相恭维了好半晌,好像才想到小辈似的,喜气洋洋地望向柳映微。
狄老爷道:“来之前,我夫人就在我耳边反反复复地念叨……她说柳家的小少爷相貌好,我还不信!”
“……柳老弟,你可别怪我这么想啊!实在是好看的坤泽太多了,我没当回事嘛。不过如今一见,我倒是发现夫人说得没错!贵公子好看,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见了,保准喜欢!”
柳映微拎着手包,温温和和地笑。
他垂着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一些羞涩,心里想的却是狄息野在哪儿。
那个自打回国就闹出无数幺蛾子的狄家二少爷居然不在包间里。
仿佛是猜到了柳映微的心思,狄老爷话锋一转:“前些时日,我家的面粉厂出了些小事故,犬子一直为之操心。今日,我与他来得早,我见他略有些疲态,就让他在隔间稍作休息了。”
狄老爷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暗示了狄息野并非游手好闲之辈,也为他先前缺席茶会找足了台阶。
柳老爷自然顺势而下:“原来如此,倒是我们映微误会了。”
“……上次茶会,狄二少没出现,他还当自己招人嫌呢!”
言罢,和狄老爷笑作一团。
他边笑,还边催促柳映微:“愣着做什么?赶快给狄老爷问好!”
被点名的柳映微被迫上前一步,对着狄老爷行礼,柔声唤了声:“狄老爷。”
“叫什么老爷?叫伯父!”越是凑近,狄老爷越是满意柳映微身上婉约的柔媚气质,脸上的笑也带上了真诚,“你我迟早是一家人,干脆叫我伯父吧!”
柳映微微微一顿,乖巧改口,脆生生地唤:“狄伯父。”
狄老爷眉开眼笑,却不料坤泽这一声“狄伯父”不知惊到了何人,只听隔间里忽地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然后是瓷器碎裂的脆响,最后,就是分外清晰的闷哼了。
事发突然,包间内霎时陷入诡异的寂静。
狄老爷的面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了白,眼瞧着是气到了极致,当着外人的面,强自镇定。
柳映微的心也紧跟着颤了颤,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小半步。
“犬子顽劣。”狄老爷压抑着满腔怒火,狞笑道,“让二位见笑了。”
话音未落,隔间好巧不巧,竟又响起女子的娇喘。
那声音浪荡魅惑,好不正经,柳映微的面颊直飞起了两团红晕。
这下可好,狄老爷刚按捺住的愤怒彻底爆发。
他黑着一张脸冲到隔间门前,也不再给顽劣的二儿子找借口,抬腿就是一脚。
哐当!
木门应声而倒。
柳映微骇得面色惨白,他爹倒是冷静下来,伸手将他扯到了身后。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柳映微在一片混乱中听到了那个只有梦里才会出现的声音。
他听见有人在叫:“央央!”
可无论柳映微听见了什么,隔着一个狄老爷,他都看不清隔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至于狄老爷……
他看见的,是满屋狼藉。
四散的衣物,一片狼藉的床榻,甚至还有一个没穿衣服的“女郎”蜷缩在被子里尖叫……
狄老爷瞪着跌坐在地上的狄息野,差点背过气去,反而没有察觉到他反常的失魂落魄。
“混账东西,你……你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狄息野干的“好事”,还要从几个小时前说起。
几个小时以前,狄息野挂断了和金世泽的通话。
他握着话筒发了会儿愣,瞧着窗外的云卷云舒,心烦意乱。
就算金世泽打了包票,狄息野的心里还是生出了浓浓的不安。
自打回了上海,一切就开始超出他的控制。白帮尚可,和柳家的婚事则如同陷入了怪圈,无论他往哪个方向逃,最后都会回到原点。
还有那个在大世界里无意间碰上的玻璃杯,明明应该不再有交集,却不料,竟又在茶会上撞见。
狄息野将手插进了裤子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丝凉意——那是重新穿好的手钏,刚由钉子送来,和新的一样,每一颗珠子都闪着柔和的光。
这手钏不便宜。
狄息野见过太多太多好的东西,仔细一瞧,便能看出手钏的价值。
一个在大世界里卖电影票的玻璃杯不该有这么好的东西,但他转念一想,说不准是哪个祖上富贵过的坤泽舍不得典当长辈留下来的遗物,就算落魄到了卖笑的地步,也不肯将手钏卖掉。
如此一来,狄息野就更不敢随便处置手钏了。
他心不在焉地想,等解决完和柳映微的婚事,得再去大世界一回,将手钏还回去。
说不准,再见到那个玻璃杯,就不会觉得那双眼睛像央央了。
他的央央那么好,怎么会去当玻璃杯呢?
*
等到了午后,暑气微微蒸腾。
狄老爷生怕狄息野故意爽约,早早地坐在了大宅的客厅里,等他等到大汗淋漓,连衣裳都不敢换。
好不容易狄息野露了面,狄老爷立刻叫人开来汽车,防贼似的拉着他,直奔礼查饭店去。
有金世泽做内应,狄息野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排斥,只在到了包间后,说自己为了面粉厂的事,日夜操劳,实在是疲惫。
“那你就去隔间歇着。”将人完完整整地带到了礼查饭店,狄老爷就放松了警惕,“时间还早,柳家的人到了我再叫人喊你起来。”
狄老爷难得和颜悦色,狄息野却无心在意。
他惦记着金世泽先前在电话里打下的包票,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隔间。
礼查饭店的豪华包间包括了一个隔间和一个小小的打牌厅。打牌厅较为简陋,只放一张牌桌和四把椅子,隔间则不然,里面不仅有铺着席梦思的大床,还有梳妆台以及若干衣柜,瞧上去,已经比大部分人家的卧房还要好了。
狄息野进了屋,反手锁上门,不等开口,衣柜里就跌出一个满面通红的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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