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场二三一说:“是的,但……”他咽了一下口水,“法院已经开庭了。”
“按照正规的开庭流程,法官会慢悠悠读完介绍,再由原告和被告两方的律师依次陈述案情。”
唐沢裕慢慢地抬起眼皮:“这一次铁证如山,没什么好论辩的,最多二十分钟,法槌就能落下了。”
通过自己的视角,他终于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保时捷停在路边,隔着行道树树叶间隙,法院金色的尖顶傲然挺立。
这个日本最高级别的刑事法庭大门高耸,两侧的罗马式立柱肃穆又威严,光是台阶就有一层楼高。
即使下面的记者与摄像黑压压堆成人墙,也还能毫不费力地看见台阶的最顶层,法警立正得目不斜视。
“你还有二十分钟,决定是否去推翻这件案子的盖棺定论。”唐沢裕说,“啊,现在是十五分钟——你得给我点时间走过去。”
他按了按睡得发麻的左臂。
“如果我现在放弃的话,”羽场二三一的呼吸粗重,“土门康介会下狱。”
“不止,”唐沢裕漫不经心地说,“这次的影响太大了,就为了杀鸡儆猴,恐怕他们会上死刑吧。”
电话的另一端陷入沉默,唐沢裕不急不忙地欣赏着那个尖顶,他似乎在无声地鼓励着对面说下去。可直到时间过去了半分钟,羽场二三一都没有再开口,唐沢裕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做与不做,取决于你信念的正义如何,羽场先生。”
目光下移,唐沢裕看见保时捷的前面放着几个证物袋,他随手拿起一个,不紧不慢地抛掷在两手间,“如果良心上过意不去,你大可以自己去法院,告诉法官,告诉所有人村上浩一是你杀的。你是凶手,所有的细节只有你记得最牢,我帮忙伪造的假证,在你的口供前不堪一击。”
另一端的呼吸变快了,唐沢裕一听就知道这正是羽场二三一内心为之犹豫而踌躇不定的想法,他轻笑了一声。
“——然后土门康介会脱罪,”唐沢裕继续说。
“村上浩一,不过是土门康介敛财的棋子而已,这样的棋子死了一个就死了,他还能制造更多。这些大人物放出消息,操纵市场,将财富全部聚拢在地产上,又狠狠挑破泡沫。——是,你可以说这是资本主义,是经济规律,可这样的规律未必不会被权力操纵。”
“土门康介,他才是主导了这一切的凶手,他的确没杀人,但他在无形中杀了无数人。”
“我知道……我知道,”羽场二三一的声音颤抖着,他的话越说越小,几乎像在说给自己听,“可是……村上浩一死了,我杀的他。一切结束后,我这个杀人凶手,却能像没事人一样逍遥法外。我——”
“如果这是您所秉持的正义,羽场二三一先生,我已经尽量按您的原则来了。”唐沢裕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客观上土门康介其实没有犯罪;所以我不会让他获刑,可杀人犯的名头会因为这场轰动一时的无罪释放,永久地挂在他头上。”
唐沢裕五指依次敲击着右腿:“媒体谈起他会想到杀人犯,授课说到他会称为嫌疑人,他会从炙手可热的政坛跌落,变得不值一文、恶臭不堪,且失去引以为傲的地位、名誉和一切。制度将权力让渡给他,我们只是在代表人民将这些收回而已。”
过去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唯独这一点唐沢裕感觉不到,但他猜想自己大概已不耐烦到了极点。
“如果我不站出来,”片刻后,羽场二三一轻声问,“还会有更多的人破产,对吗?”
“我不否认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唐沢裕说。
“……”
长久的沉默中,羽场二三一的声音终于不再发抖。
他像坚定了信仰的教徒,郑重其事地说:“我懂了,唐沢警部,请按计划好的去做吧。我的人生已经是一场悲剧,但我不希望将这场悲剧带给更多人。”
“受你恩惠的人,未必会知道你的奉献,但你的心记得。”唐沢裕舒缓的语调像唱歌。
他微微歪过头,左手已经扶上了开门的车柄。
在这时羽场二三一忽然追问:“唐沢警部,这是您追求的正义吗?”
就为这个问题,唐沢裕推门的手一顿。
“……这是我所秉持的。”
最后他说:“审判永远也不会缺席,因为我一直在。”
羽场二三一低低道:“谢谢。”
电话就此挂断,耳边的手机远去,被琴酒重新放回到架子上。
他说:“你把正义说得像情诗。”
“是因为你在听。”唐沢裕道。
因为最后的一个停顿,唐沢裕临时起意,将证物袋重新整理了一遍。旁边忽然就没声音了,透明的塑封袋从头翻到尾,唐沢裕这才察觉到车里忽如其来的沉默,于是他回过头。
琴酒在驾驶座上,不说话,也没看他。难得的好天气,晴朗的阳光从玻璃透过来,银发的边缘就拢在薄薄的光圈里,每一根发丝照得通亮。
从唐沢裕的角度,只看到他冷峻的侧脸,面目深邃,侧颔的转折干净利落,五官的线条极富侵略性,眉眼里噙着格外耀眼的锋芒。
很难形容唐沢裕在这一刻的心情,如果他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的话,肯定连呼吸都不自觉停滞住了。
他们见面于各种混乱中——黑夜,爆炸,酒吧,隔着沉默的人墙与车窗,无孔不入的监视与窥看;可能只有在回忆里,才会有这样平和的、不带任何催促与急迫的一眼了。
唐沢裕的第一个念头是:摘掉漫画的阴间滤镜,琴酒其实真的很好看。
只不过唐沢裕的观察力,当然比失忆后的他敏锐的多,一丝一毫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唐沢裕才刚看清楚,回忆里他的手已经放下证物袋,扶在了驾驶席的车座上。
唐沢裕忽然越过了中间的控制台凑过去,距离陡然被拉得极近。他像在研究一桩案子那样,仔仔细细地、一寸寸扫过了琴酒的脸,专注的目光就停驻在那双深邃的绿眼睛里。
然后他笃定地说:“你脸红了。”
第55章 Case6.嫌疑人:唐沢裕(6)
谁也没想到送检的流程会走得这么快,接到目暮警部消息的那一刻,工藤新一整个人都愣住了。
巨大的惊愕大浪般冲刷过他的头脑,难以置信的情绪退潮后,留在心底的理智,便开始微微发冷。
“伪证、拘捕、送检,即使是正常的刑事案件,这个流程最快也至少要走一天,”工藤新一说,“太快了。”
距离公安们离开搜查一课的办公室,才过去不到一个小时,这样的速度,快得未免有些过于不正常。
唯一的解释是,这些全都是准备好的,所有的一切,正是一场针对唐沢裕的阴谋。
早在园游会上他打电话给工藤新一,指挥他避过那颗子弹——不,比这更早。
离开前唐沢裕告诉工藤新一,自己在追查土门康辉。
谁也不知道他的调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从那一刻起,在唐沢裕的身后,一个围绕他编织的、巨大的网,就已经悄悄成型了。
幕后的黑手好整以暇,工藤新一甚至能想象出他端坐在棋盘前的神态,一定是双手并拢,冰冷地——一步步地,注视着唐沢裕被引诱到早已布置好的陷阱之中。
“伊森·艾尔不是第一起谋杀,”目暮警部说,“第一个出现的杀手,是在三天之前。”
这张网布置的那么早,到来的公安是收网的信号,幕后黑手已大功告成,他们才迟钝地意识到阴谋的存在。
“他的名字是伊藤俊彦。”
想通了这些的刹那,工藤新一的大脑被升起的怒火点燃了。
唐沢裕奔波于黑暗与危险的第一线,他的肩膀背负民众的秩序与安全,却没能防备住来自身后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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