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用电话接通,上司的声音劈头盖脸地传了过来:“降谷零?”
安室透不易察觉地一皱眉。
——而在非见面的交谈中,出于谨慎起见,上司明明一向只会称呼自己Bourbon的代号的。
上司的语气也同样怒气冲冲,并非平时不含感情的交流,而更像是呼之欲出的斥责。
安室透从接通的这一声里,敏锐地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架势,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对。……我没有出事,现在已经回到陆地上了。”
即使上司质问自己失踪的一晚去了哪,安室透也早已编好理由。
昏迷的他趴在甲板的碎片上,被大浪冲上岛礁,因为海面上没有信号,他足足等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才遇上救援船。
可安室透没想到,上司却根本对此漠不关心。
他没有询问一句自己的下落,甚至没有询问下属有没有负伤。得知安室透回到地面,紧随其后的一句质问就是:“你在卧底的过程中有这么大的收获,为什么不及时向上级汇报?”
什么?
安室透瞬间一愣。他茫然地看向一旁,街道上是一家电器店,正对落地窗的电视屏幕,正在滚动播报着当前的新闻:
“官房长官降谷正晃已于今日被弹劾下台。他所涉及的造船业集体行贿案,金额高达数千亿……”
安室透的目光,顿时牢牢地盯在上面。
第六感告诉他,上司语气里的愤怒,一定与这条新闻脱不开干系。
零点几秒的时间里,安室透决定遵循自己的直觉。
他假装讶异地反问道:“您是指……那本账簿?”
“不然还能是什么?”电话里的鼻音冷哼一声。
上司似乎把安室透的语气当成了一种明知故问,或者说,先斩后奏下的示威。语气里先是居高临下的斥责,又渐渐浮现出不加掩饰的冰冷意味:
“我给你批准航线,放手让你去调查卧底,可不是让你自由散漫成这样!这么重要的证据,你怎么能自己定夺?简直放肆!你知道一个降谷正晃下台,会造成政坛多大的震动吗?”
其实上司本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就像任何一个铁面无私的公安警官一样,一心为国家和正义付出。
安室透一直是这样认为的,直到此时此刻。
降谷正晃的惊变,戳中了他的痛脚,上司才为此勃然色变,甚至来不及披上那一层大义为公的皮。
“你难道不知道,降谷正晃在议会中,一直站在公安的同一边吗?!”
——话筒里的责备依然喋喋不休,可安室透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嗡鸣,他无意识点开了手机录音,将听筒贴在上面。
……因为他也听不见别的话了。
轰然作响的耳畔,只听到一个声音,而那道声音来自于回忆中。
那是在地下研究所的黑墙面前,安室透被揭开身份,后续发生的对话:
“你究竟是谁?”
安室透冷若冰霜地问。
他被黑墙背后的人直截了当地报出了降谷零的真名,如同刺猬被人从藏身的洞穴里挖出来。再没有其他能够自保的东西,只能竖起了一身尖刺。
他浑身散发着拒绝和抵触的气场,甚至失态地连退两步。如果不是身后的感应门早已牢牢关闭,可能安室透就要夺路而逃了。
然而下一秒,想象中处决卧底的枪口却没有到来。
黑墙背后的声音,轻轻地笑了笑。
他说:“我们是正义。”
第162章 Case11.双线并轨的真相(6)
——我们。
安室透敏锐地注意到这一并不常见的人称代词,尽管那个时候,他还不了解这一称谓背后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他只是冷冷地说:“我以为,一个跨国的犯罪组织头领,不会说出这种天真的话。”
何止是天真?简直有些自欺欺人到可笑了。
他话音稍稍下沉,加重了“犯罪”二字,便显得语调里的讥讽更为明显。
一个恶贯满盈的人自诩为正义,简直像为了和平而发射的核弹一样,安室透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倒错感。
黑墙背后的人却没有在意他的冒犯。男声的尾音微微上扬:“既然这样,那你又是怎么定义的‘正义’呢?”
这一回,安室透没有开口。
他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必要——长久浸淫于黑暗的人,怎么可能对正义有着和他一样的认知?更大的可能是,对方有一套完全扭曲且自洽的逻辑。
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对方用自己的观念打败。
当他与降谷正晃分别坐在旋转餐厅的长桌两侧,遇到的情形就是这样。不同的三观,从根本上就有着无可调和的矛盾,当时的安室透不打算反驳降谷正晃的价值观,现在的他也同样闭口不言。
沉默就是最好的抵抗。
那人对他的抵触丝毫不感到意外,抛出这个问题,那道话音只短暂地停顿几秒,便流畅地继续下去。
“普世的观念里,正义也分为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程序本身具有独立于结果以外的正义价值,一旦程序正义缺失或者受损,结果正义也同样没有意义。*——你认为呢?”
安室透还想沉默下去,可对方的话语也就此戛然而止。如果自己不开口,黑墙背后的男人可能会悠闲地等到地老天荒,安室透却还着急和公安联络。
因此,他僵持片刻,硬邦邦地抛出了一句:“不然呢?”
难道他鼓吹的,还能是结果正义吗?
安室透有点想笑。
法律维护的是秩序,它对每个人的行为做出约束与规范,这才是人类社会运转的基石。一味地强调结果正义,只会让社会陷入“复仇”和“反复仇”的死循环。
诚然,过程正义并不必然地导致结果正义。但以过程正义为目的,是在每个人都不是上帝的情况下,社会治理的最佳选择。*
就像听见了他的所思所想,黑墙背后的声音,轻轻地笑了笑。
“不。我想说的,当然也不是结果正义——”
“这只是一个提问,降谷零警官。”他说,“一个身患绝症的人,被杀手带走了最后的一个亲人,而杀手的精神疾病证明能让他逃脱法律的制裁。这个时候,你会支持这个人的复仇吗?”
……和泉直子?
安室透愣了愣。听到对方的话,他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那个女孩,在环状线列车的厕所里,她亲手杀死了潜逃多年的连环杀人犯小仓千造。
她的父亲死于对方之手,自己罹患血癌,后半生的流离与颠沛都是小仓千造所赐。
因此,即使他即将被押送回警视厅、接受法律的制裁,和泉直子依然选择了手刃仇人。
她也是安室透在多年的公安生涯中,极少数感到无奈与惋惜的案例。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不觉,神情中带上了几分认真:
“但是,我们的法律本身,就是在不断磨合与调整中逐步成形的。”
安室透说:“有些人觉得它不公平、不公正,可这毕竟是少数人的想法。法律维护的是社会整体的利益。客观上,它的确滞后于社会生活的发展,或许会存在疏漏之处;可如果法制不存在的话,整个社会都会陷入失序的混乱状态。”
“它并不完美,但却不可或缺。*”
安室透毫无停顿地抛出了一整段话,说完又觉得这一做法毫无必要。
对方真的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吗?还是继续用极端的案例驳斥回来?
他觉得这种形而上学的辩论毫无意义,身为公安的他一向是个行动派。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却说:
“既然这样,我可以认为,你所理解的正义,是人类社会在无数次碰撞与磨合中寻求到的,对‘如何维持秩序稳定’这一问题的最优解。”
“……”
他又问:“不是吗?”
安室透的的确确顿住了。
对方所总结的,正是自己刚刚提出的论点。一个久居高位的人,居然能听进不同的话,这一点本身就让人难以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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