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众虫群们隐秘的嫉妒和羡慕中,歌利亚抬脚迈上高台。
他的每一步都很小心翼翼,像是老练的猎人试图抓捕飞翔疲惫的鸟雀,脚步轻盈、动作灵巧,生怕自己的大意会惊飞猎物,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在这一场被注视着的靠近过程里,安静又疲惫的鸟雀只是湿漉漉地坐在原地,翅根上源源不断向外黏腻着的蜜液香甜十足,一寸寸俘获着猎人的心。
最后一步时,在虫母仰头的注视下,歌利亚单膝跪地,为侧身坐在地上的青年献上了最高姿态的臣服。
膝盖下是冰冷的石阶台面,沾染着灰尘和溅落的血液,喜净洁癖的始初虫种放下了自己的高傲,驯服又沉默。
他褪去了那副套在手上,愈发显得他不近人情的白色手套,只露出修剪干净的圆弧指尖,轻巧又小心地抬起靠近,轻轻执起了虫母垂落在翅膀一侧,被丝缕蜜液交错粘连的手指。
白皙干净,甜滋滋的蜜水莹润出漂亮诱人的色泽。
在所有的虫群子嗣们近乎炽热的注视下,歌利亚一点一点俯身,抬臂把自己轻轻握在掌心里的属于虫母的手背靠近——
浓香四溢。
在煎熬过数百年的干涸渴求中,在歌利亚以为他和身后的他们能再一次拥抱虫母的时候,那一枚温柔珍重,饱含爱意与扭曲的吻终究是落空了。
指腹间粘连的蜜液依旧甜到惑人,可空落落的手掌却让歌利亚的神情一寸寸僵硬。
半跪在地的始初虫种卑微抬头,喉咙发声干涩,“妈、妈妈……您……”
谈不上是伶牙俐齿,但也从来都句句在理的歌利亚嘴巴开开合合张了好几次,最终却没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侧身坐在地上的阿舍尔安静垂眸,收回来的手掌轻轻搭着小腹,在虫群们强忍抑制的纷杂情绪里,他显得太过安定理智,同样也清清冷冷、格格不入。
“放开他们。”
阿舍尔没回应自己手抽离手的动作含义,只是目光遥遥,落在了压制着白发子嗣的几个高级虫族身上。
每一个被注视着的雄性虫族,都下意识挺胸抬头,试图展露出自己最完美的一面。
可他们终究是不完美的。
失去虫母的日日夜夜会把时间变成刀尖,一寸寸剜着虫群们的血肉,这场他们期待了很久很久的重逢里,哪怕每一个重视者再精心打扮,也依旧藏不住被留在原地、失魂落魄的不健全。
这群曾经追在他身后叫着“妈妈”的高级虫族们变化很大,热烈的太阳变成了高空的明月,羞怯的含羞草变成了阴冷的霜花……
在歌利亚手臂僵在半空中、干巴巴应了一声“好”的同时,不远处的高级虫族早已经放开了对白发子嗣们的压制。
不到两秒钟的时间,从地上翻身起来的白发青年们一跃至颁奖台,将虫母围拢在中央。
芬里尔脱下自己的外套,顾不上虫母翅根黏腻的液体,只小心翼翼披着裹在对方肩头,遮住了半暴露在空气中的漂亮脊背线条。
每一个白发子嗣此刻都虎视眈眈,藏匿着的尾勾不知何时被放出,冰冷的弧光点缀于锋利的尾巴尖端,彰显着他们拒绝且排斥任何一个高级虫族靠近的信息。
阿舍尔拢了拢肩头的西装,他未曾于眼熟面孔中找到那抹热烈的红,便转头看向高空静谧又庞大的金属巨物。
簌。
某个帘子被拉得极为严实的窗后闪过一抹扭曲肿胀的影子,颤颤巍巍的藤蔓触须恍若受到惊吓,片刻的躲藏后,才又小心掀开帘角。
由猩红血肉构成的怪诞人形无声移动,静立在窗帘之后。
前不久抬头仰望的虫母已经转回了脑袋,而于暗中窥伺着一切的血红竖瞳则满溢贪婪,直勾勾地望着克兰利兹广场上的一切。
克兰利兹广场上——
“妈妈,你还好吗……”赫尔眼底闪过担忧。
阿舍尔抿唇,“我……”
“哈,妈妈?”
安静了片刻的迦勒忽然一脚踩碎了落在地上的枪械,刺耳的咔嚓声后,俊美面庞嫉妒又扭曲的始初虫种终究是破防了——
“您让他们叫你妈妈?您走的时候带走了他们?”
“您留下了一整个芬得拉家族的成员,偏偏就带走了他们?”
“一群我们都没见过的子嗣?”
过度的愤怒令迦勒忽略了白发子嗣们和虫母容貌上的相似,还半跪在地上的歌利亚则拧眉观察,视线游移在虫母和白发青年之间。
而迦勒则轻蔑地扫过五个紧紧挡在虫母面前的白发子嗣,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凭什么?凭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虫子?”
“你!”
相对暴脾气的哈提被斯库尔按住了手臂,在兄弟的示意下,几个白发子嗣保持着沉默,只将视线聚集在阿舍尔身上。
除了妈妈,没有谁能引起他们的情绪波动。
而同样的,在神志混沌作为被背景板的人类群体外,所有虫族此时都只注视着同一个对象——虫母。
阿舍尔不是一个喜欢争辩吵架的人,他以为自己留下的字条,已经足够解释清楚离去的原因了。
拢着肩头西装的虫母略微蹙眉,突然冒出来的模拟器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吓”,各种难耐疑惑,以及洁癖作祟在心头,令阿舍尔的神情有些冷漠。
于是这样的神情变化,落在虫群眼里又变成了厌恶的象征。
他抿平了唇角,声音带有几分不理解的疑惑,“我以为,那张字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迦勒气急,此刻的他比虫母更像是被质问的对象。
气急败坏又暴躁委屈。
“纸条写的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我们每一个,都快把那张纸条给翻烂了!”
他咬着腮帮子里的软肉,口腔中的血腥气令他竭力克制着恨不得把虫母扑着揉进怀里、揉进骨血中的冲动;他压抑了作为本能时的冲动、攻击力、压迫感;他把自己规定在绅士的框架之下,变成了一位据理力争、试图向妈妈讨要更多爱的孩子——
“最后一份礼物,再见。”
“以及,不要找我。”
“这是命令。”
“我不喜欢你们那样看着我。”
“我害怕你们会撕碎我。”
“你们能拟态出我喜欢的审美,却没办法变成我喜欢的模样。”
字字句句,被迦勒咬着颤音,一字不差地重复出来。
伴随着每一个字音的下落,这位从最初便长着满身反骨的始初虫种眼眶就越红一分。
直到满目通红,直到他颤抖着上前,在白发子嗣们防备的视线和阿舍尔沉默的应许下,迦勒半跪在地,捡起一片虫母的翅膀长出时撑破的衬衣布料,紧紧攥在掌心里。
他低头牢牢把那截布料按在自己的脸上,颤声道:“您喜欢什么样子,我改、我们改……可以吗?”
爱让高傲者低头,也让掠夺者温柔。
阿舍尔抿紧了唇瓣,他想说些什么,可眼前一个个高级虫族尽数红着眼眶,就好像他是个玩弄了人感情的负心汉一般。
叹气声从青年口中溢出,他拉紧了胸前的外套,冲着芬里尔伸出手臂,“抱。”
……他实在是没力气了。
同时伸开靠近伸开手臂的不仅仅有芬里尔,还有下意识靠近的歌利亚和迦勒。
三对手臂同时支棱在半空。
阿舍尔没有什么情绪地看了看略微尴尬的歌利亚和迦勒。
在虫群的注视中,芬里尔俯身弯腰,饱满有力量的胸膛撑满了褪下西装后的白色衬衣,将黏糊糊、湿漉漉的虫母完全抱在了怀里。
——就像是抱小孩儿一般。
破破烂烂的白色衬衣长袖包裹着手臂,环在白发子嗣的颈侧,脊背微佝,拢着双膝被芬里尔强壮的手臂横在臀下,足尖半勾着皮鞋的苍白脚踝露出半截,隐约沾有翅端滴落的蜜液,水光朦胧。
而那对新生的柔软长翅则大一半还被遮在外套里,略弯的形状勾勒出一片漂亮的弧度,半透明,色泽很轻很润,粘连着一层薄薄的晶莹,如同最上好的琼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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