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决定,而非商量。
白茫茫的虚无好像云彩翻腾,霎时激动起来,“吾不知,为何?”
“有个痴儿,日日傻傻地瞧着我,还以为我不知晓,被他瞧了那么些时日——”陆吾站在那里,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他竟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噎鸣震惊,“汝乃天神,天神无情无欲。”
无情无欲的天神,怎么就要去做妖了呢?既然无情无欲,怎么就会为了旁的而动摇了心神呢?
“你不懂,你不明白,你是时辰,存在于天地,而我有血肉,哪怕天神无情无欲,无法回应……”陆吾掌令是对任何人都不假以辞色的,他便是律令,此刻却拧起了眉头。
“可看着他,看到他每次装作无情,我这里便难受起来。”他捂住了心口,“每次看到他对我恭谨顺从,与我对敌血战,看到他甘愿为我而死,我这里便难受,便会痛。”
“天神无情,我不该对他不同,可我为何做不到?”旁人眼中无情的律令,规则本身,竟露出了疑惑和痛苦的神情。
“汝欲寻那答案?情愿散去神魂?而后呢?你成了寻常的妖,忘记前尘,又如何找到他?”噎鸣纯然的疑惑。
“我会在他的魂魄上留下我的血,以此为记。”
李南落完全没有想到,这便是夜苍穹想要隐瞒的,他看到了他和噎鸣的对话,也看到了陆吾后来选择的路。
从天神坠下凡尘,从神到妖,将神魂一点点从本身的魂魄上剥离开来,犹如抽丝剥茧,将魂魄之中每一丝每一缕神念,从自己的灵魂深处抽离出去。
犹如酷刑。
噎鸣有意不让他看见那场景,只见一片白雾,隐约之间有一个人形被固定在那岩壁之上,看不分明,却可看见血肉分离,神魂飘浮。
魂魄之上的金芒一丝丝抽离,每抽出一分,便是一声压抑的惨哼,慢慢的,又成了嚎叫,叫声响彻天际。
他本来分明可以好好做个天神的。
李南落耳中听着那不知要经历多久的惨叫声,听到后来似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成了无力的呜咽。
他齿间紧咬,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第237章 春衫薄
李南落满面是泪, 看着陆吾神魂破碎,四散各处,看到他化作寻常的猫儿妖, 看到一只小小猫儿在尘世之间, 仿佛寻找什么,在乱世之中被人欺凌。
猫儿桀骜不驯, 仿佛是为了将陆吾的过往全数舍弃, 仿佛是因为再也不想同天神一样被规则束缚, 猫儿妖恣意妄为。
妄为的猫儿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未等凑齐魂魄, 唤醒原身,唤回记忆, 小小猫儿便被大妖所伤, 险些没了性命,
野兽之道, 弱肉强食,从来如此。
在九天之上,噎鸣看着倒在山林污泥里的猫儿,看着大雨漂泊, 雨水落在猫儿脏污的毛发上, 一声叹息。
猫儿妖的毛色是白的, 纯白带银。
凤储的发色也是纯白, 便是这样泛着灿银的光。
因为太念着一个人,便让自己像他吗?噎鸣不明白, 为何陆吾如此执着,而那凤储也是一样, 随陆吾而去,却涅槃未成,妖力散尽。
他们如此,就是人世间所说的“情”吗?这便是陆吾想要弄明白的东西吗?
噎鸣不明白,但他看着养好了伤的猫儿妖,继续寻找。
山林里,尘世间,人间各地。
陆吾所化的妖,不知找了多少年,都没能找到心中所想,渐渐的,少了魂魄的猫妖行事越来越凶戾,再也找不到半点当年掌令天神的影子。
噎鸣在天上看着,继续叹息,他自然找不到凤储,凤储已然魂碎,也已不在这个世上,阴差阳错,陆吾如何能找到已经不存在的人呢?
在陆吾不知找了多少回,险死还生了多少回,又失望了多少回之后,噎鸣眼见着凤储的碎魂被鸾鸟找到了。
噎鸣见他一次次试图重造凤储的肉身,试过雌性妖物,也试过人类女子,可没有一个,能真正融合凤储的魂魄碎片。
那些强行长出的肉身,只是徒具妖力罢了,并无凤储的魂印,一点凤储的气息都没有。
这不是鸾鸟所要的躯壳,这还不是完美的容器。
在他一次次的尝试中,猫儿妖继续在人世漂泊,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自己也忘却了,那个重要的存在。
太漫长的岁月,不完整的妖魂,让陆吾的记忆彻底混乱,哪怕想起,也只是片段。
他好像一抹游魂,在人间游荡,寻找着凤储。
哪怕他已不记得,凤储是谁。
连噎鸣这样的存在也要动容起来,他掌管着时辰,便忍不住窥探了天意,窥探了最好的时机,将陆吾的神魂碎片,带有神念的部分,散在各地。
他等着陆吾一一寻回,慢慢想起来,然后噎鸣便悄然寄生在凤储妖力所化的火焰之卵中。
直到李南落出现,直到峡谷之中,噎鸣亲眼见到他们二人终于用另一种身份站在一起,噎鸣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汝可知,吾之艰难?”云浪翻滚,连噎鸣也要喊一声辛苦。
“原来那时火焰之卵发了声,对我们说话的是你。”李南落整个人的心神还陷落在所知所感之中,忍住了泪,内心却无法平静。
“正是。”噎鸣无形无影,只有半空一缕气流云团旋转起来。
“噎鸣,你没有让我看到完整的过去,陆吾重生的过去,阿夜的曾经,他还遇到过什么……”他压着心中动荡起伏,嘶声提出请求。
“不可。”噎鸣只用两个字便回绝了他。
“他是怎么过的?他到如今究竟寻了我多久?”已接受自己便是凤储,却无法想象陆吾成为夜苍穹之前究竟经历了多少,李南落沉着脸发问。
噎鸣没有言语,许久之后才说道:“若他愿意,自可问他。”
“那就让我回去吧。”此时此刻,李南落忽然生出一种急切,他忽然懂了,为什么前一次醒来,夜苍穹会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好像生怕下一瞬,一眨眼间,他就不见了一样。
“汝可归去。”噎鸣的声音好像闷雷隆隆作响,在这片虚无之中越来越远。
当李南落醒来之时,只见天色白昼,旭日初升,房间里半明半暗的,周围一片死寂,伸到窗棂的花枝开得正好,却非上回所见的粉白,而是一片丁香色,冷香袭人。
房里的模样,总算和先前醒来所见一样,红玉床前,一个人影不知等待了多久,见他睁开眼,握着他的手一下用力,捏紧了他,仿佛是担心所见不真,一双眼睛牢牢盯着。
“南落——”夜苍穹喊的很轻,试探似的,声音竟有一些沙哑,就像许久不曾说话,陡然开口那样。
李南落躺着,视线相对,在他脸上巡了一圈,这个一贯气定神闲的大妖既然是天神了,为何竟显得很是憔悴?
“你是丢了魂吗?这模样,失魂落魄的……”他回握了他的手,扬起唇来笑。
夜苍穹始终屏息,此时才确信眼前之人是真的醒了,这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哑声说道:“可不就是丢了魂,你就是我的魂,我以为我又把你弄丢了。”
这一次却好像连抱紧他都不敢,小心翼翼地看了他,那眼神叫李南落的心口都发起疼来。
眼眶忽然潮湿,他一下坐起来,抱紧了夜苍穹,“阿夜,你的过去,你还记得多少?”
“如今又来问?我说过,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夜苍穹拍着他的背脊,心满意足的搂着。
可李南落想问个明白,他忽然说道:“噎鸣给我看了,陆吾选的路,原来你是为了我——”
背着身,李南落看不到夜苍穹的表情,可话一出口,拍抚在他背上的手就停了。
“那个家伙,要他多嘴!”
李南落退后一些,便见到夜苍穹面上发红,他别过头去,不想叫李南落看见,这件事他本来就不打算让他知道。
这猫儿,竟在这事上如此傲娇,越是重要的,他竟越是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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