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后悔留下来。
这时她又听见有人过来问慕韶光:“公子,那个姑娘是什么人啊?长得真是俊。”
叶天歌心里一紧,只是低头捧着手里的碗,一眼也不往那边看,假装根本就没听到他们在说话。
她听见慕韶光笑着,以最自然不过的语气回答道:“这是我师妹,跟着我一起出来历练的。”
那人哦哦地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这边的姑娘也想过去和她说说话,送点吃的,就是怕冒犯。看她……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高兴啊?”
慕韶光道:“不会,她就是性格文静,不太爱说话,其实心里面是很开心的。”
叶天歌怔了怔。
这说的……是自己吗?
这时,慕韶光已经接过那个人手里捧着的碗,态度随意地递给叶天歌:“他们怕你不会喝酒,这是特意给你熬的奶茶,尝尝?”
跃动的火光下,他的目光温柔得像一个梦,那双流波般的眼睛中含着笑,如那碗温热香甜的奶茶一样让人无法拒绝。
那种从心肺透出来的暖意,就一点一点的满溢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那片刻,她的惶恐与紧张,突然不见了。
她接过碗,试着向上弯了一下唇角:
“谢谢……师兄。”
见叶天歌低着头一副很腼腆的样子,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其他人对她的惧怕也少了很多,也有姑娘悄悄凑上来跟她说话。
在她们眼里,叶天歌是这样幸福,她们羡慕着叶天歌美丽的外表与高深的修为,也羡慕她被那样风度翩翩的师兄呵护宠爱。
还有人带着点羞涩,小心翼翼地跟叶天歌打听着慕韶光平时都做什么,喜欢什么,有没有道侣了。
叶天歌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些小儿女心思了,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新奇,可惜这些其实她也不知道。
正随口编了两句,就听有个老嬷嬷问她:“姑娘,你师兄叫你叶师妹,你姓叶啊?你……你认不认识我们村上的老叶头啊?我看你真是眼熟。”
叶天歌吃惊地看着她:“你是——?”
老嬷嬷道:“我是阿阮,你知道我吗?”
她试探着问:“你是阿叶吗?咱们小时候常常一块玩的!”
两人竟是多年未见的儿时好友,可叶天歌尚是绿鬓朱颜的少女样貌,阿阮却已经白发苍苍,垂垂暮年了。
叶天歌道:“我……我是阿叶,阿阮姐姐。”
老嬷嬷握住她的手,欣喜道:“我一直想着你,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不在了,没想到还能再见面,你还过得这么好,学了仙法,太好了!”
叶天歌没法回答她的话,只好摇头而笑。
老嬷嬷说:“我还记得今日三月初三,还是你的生辰呢!”
慕韶光听着两人说话,耳畔似乎也响起一个声音,那是他自己在问:“我听人叫你‘阿叶’,这是你的名字吗?”
另一个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回答他:“我姓叶,就叫阿叶,我没有名字的。”
“诗说,‘天歌应春籥,非为是春风’①,我遇见你的时候,春光骀荡,天音如曲,我帮你取个名字,就叫‘天歌’如何?”
慕韶光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他知道自己拜入师门之前的事情都记不清了,那时问旻告诉他,是他少年时全家被魔族所戮,受的刺激太大,影响心境,他便将那一部分记忆全都抹除了。
但后来慕韶光机缘巧合想起了一些事,才知道不是的。
那个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其实一直在欺骗他。
如今他基本可以肯定,自己和叶天歌应该真的曾经见过,只是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叶天歌没去穹明宗,而是拜入了合虚。
这些事琢磨的多了总是头疼,慕韶光不愿再深想下去。
这时有人叫他,他便端起手中的酒碗,说道:“故人重逢已是喜事,再赶上生辰,那是喜上加喜,当浮一大白!”
大家都端起碗来,有人笑着嚷道:“原本我们这里生辰敬酒,还唱祝酒歌呢!”
慕韶光笑道:“也无不可。”
一听他要唱歌,众人的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刚才的笑闹和喧哗声几乎是一瞬间就没有了,大家仿佛要参加什么极为重要的典礼似的,近乎虔诚的等着慕韶光开口。
慕韶光喝了口酒,开口却不是祝寿之曲,而是唱道:——
“我欲筑化人中天之台,下视四海皆飞埃;又欲造方土入海之舟,破浪万里求蓬莱!”
取日挂向扶桑枝,留春挽回北斗魁。横笛三尺作龙吟,腰鼓白面声转雷。
饮如长鲸海可竭,玉山不倒高崔嵬。半酣脱幘发尚绿,壮心未肯成低摧……
慕韶光的音色从来是清冷中带着几分温柔,他这个人也如一潭平波不兴的桃花水,迷滟而朦胧,叶天歌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轻狂放达的样子。
仿佛在他的歌声中,高山大河都纷纷轻上三两,万物皆可轻抛。
周围的喧哗与热闹显得那样遥远,又那样近,天地悠悠,人间如此,令人几乎想要潸然落泪。
“……我妓今朝如花月,古人白骨生苍苔;后当视今如视古,对酒惜醉何为哉?”
慕韶光回过头来,酒杯与叶天歌手中的碗轻轻一碰:“但留千载狂名在,自有它年百花开。”②
心上遽痛,又似释怀。
难以形容那种震撼、动容,与没有缘由,仅仅是觉得美好的感动。
再无回答的余裕,叶天歌感到一股汹涌的泪意涌上眼眶,连忙闭目,及时强忍了回去,唯有浓密的睫毛之下,隐约泄露出一点晶莹的亮色。
慕韶光回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想,连这种时候想要流泪,都要忍回去吗?
他仰头看向天边的月色,微微一笑。
好在今天的风光甚美,不虚此行。
他一曲罢了,好半晌,人们才纷纷回过神来,轰然叫好。
有的姑娘也站起身,轻盈地转着圈,跳起了舞,长袖翩飞,裙裾飘扬,曼妙生姿。
甚至连小孩子都跌跌撞撞跑到慕韶光的身边,抓着他的衣角,学大人的模样,给他作揖。
慕韶光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将自己腰间的一只辟邪香囊送给了她。
“唐公子。”
有人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腰来,将一只汤碗捧给了他,低声道:“我爹让我过来,端碗醒酒汤给您。”
周围太过热闹,这人说话的时候就凑在他的耳畔,气息沁凉,在这席上,像是一缕拂过沸水表面的清风。
慕韶光样样事情做得好,唯有这酒量确实不怎么拿得出手,两三杯下肚,人表面上瞧着仿佛是没什么问题,实际上早就晕的找不着北了。
也就是他有灵力撑着,喝的再醉,总也还不至于躺在街头,不省人事。
这碗醒酒汤来的很及时,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善解人意。
慕韶光转头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犯晕,扶了下对方的手臂。
那人的身体竟是一颤,但随即就把他撑稳,道:“小心。”
慕韶光道:“没关系。”
他顺着那手臂望上去,见那是个极挺拔的年轻男子,虽然此时弯着腰,仍显得像一棵苍劲有力的孤松。
他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中,半边脸对着火光,神情朦胧而阴晦,唯有一双寒潭般幽深的双目熠熠生辉,仿似盛满了深深浅浅的温柔。
竟会有人生了这样冷厉,却又这样多情的一双眼。
慕韶光从对方手中把醒酒汤接了过去,又说道:“谢谢你。”
那人低声说了句“您客气了”,仿佛怕烫着他似的,依旧帮他小心翼翼托着汤碗放在桌上,这才躬了躬身,转身离开。
慕韶光将汤碗放在自己跟前,撑着额头,灵力稍稍运转片刻,酒意已消。
碗底的几滴汤汁溅出来,沾上了慕韶光的指尖。
慕韶光凝视着那碗醒酒汤,却没喝,片刻之后摇头笑了一声,用手指上的水渍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旋即随手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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