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
可是。
不行啊。
还没有找到寒江剑派的下一任掌门弟子。
还没有……让恩师的遗骨,归葬祖师陵。
谢青鹤霍地坐了起来,摘下手腕上的却魔珠,怒道:“还不快点滚出来!”
不老魔尊咻地窜出来,转身就要跑。看着这货垂死挣扎的样子,谢青鹤气得直喘气,也确实佝偻着肩背喘了一会儿,才捏起指诀:“摄!”
就在不老魔尊飞入谢青鹤眉心的瞬间,谢青鹤身周光景瞬换。
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腥臭的池子里。
有人高喊:“有人落水啦!哎呀,怎么掉放生池里了?”
谢青鹤迷茫地看见了一只老乌龟,正嫌弃地往晒背台上爬,仿佛嫌弃他弄脏了池水。
对了,这里是……安国寺的放生池。
天已经亮了。
和尚们正在做早课,义工们则在洒扫,为迎接香客做准备。
听说有人落水,马上就有热心人冲过来打算救人,谢青鹤已经爬到了晒背台上,一边喘气一边跟老乌龟大眼瞪小眼。堂堂寒山剑派掌门大弟子,日行千里的谢青鹤,这会儿委实动弹不得,只能跟乌龟抢地盘歇一口气。
“你等着,你别怕,我们马上来救你!”和尚庙里,终究是善心人居多。
谢青鹤看着逐渐敞亮的天,噗地咳出一口污血,对老乌龟说:“看,我还活着。”
失去两根拇指的和尚将双手藏在僧袍阔袖之中,站在放生池边,看着满身血污的谢青鹤,眼神复杂。谢青鹤回头看他时,他微微摇头:“谢施主。”
谢青鹤轻声道:“这可不妙了……”
身负重伤的时候,遇见了刚刚被自己削了手指的仇家,应该怎么办?
第29章
仍是那间禅房。
仍是那张古板素净的云床。
谢青鹤换了一身干净的僧袍,嗅着淡冽的檀香,虽说浑身上下还是疼得要命,到底松了口气。
这种能从窗棂里看见明媚阳光的感觉,可比心魔池里乌沉沉魔气笼罩的滋味美妙太多。何况,那个才被他削了拇指的和尚,也没有翻脸追杀他,反而给了他衣裳,给了他床,现在还在给他煮面。
没有了拇指,做什么都不方便。和尚两只手都缠着纱布,笨拙地用筷子搅着砂锅。
谢青鹤就闻着味儿不对:“你在面汤里放什么了?”
和尚用布裹着砂锅,把刚煮好的面从茶炉上端下来,放在托盘里。
大约是怕烫着谢青鹤,和尚端起托盘又放下,先上前扶谢青鹤起身斜靠在床上,确认谢青鹤不会体力不支滑到之后,又拆了靠窗榻上摆着棋盘的小茶几,挨着谢青鹤放在了禅床上。
谢青鹤看着他忙前忙后,终于把那碗煮得滚烫的砂锅面,安安稳稳地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很漂亮的一碗面。
雪白的面条,翠莹莹的青菜,配着两筷子切得均匀的冬笋,两朵香菇。
近在咫尺闻着味儿,谢青鹤肯定,汤里绝对还有一勺猪油!
和尚念了一句佛号:“贫僧素知谢施主不求锦衣玉食,只求衣净食美。戒是贫僧的戒,不是施主的戒。”他看上去情绪很平和,一双宁静漆黑的双眸望着谢青鹤,看不见半点戾气与仇恨,“施主身吞群魔,命不久矣。贫僧岂能吝啬一勺油?”
谢青鹤不止肌骨寸裂,五脏六腑也都是伤痕累累。从咽、喉、食道、胃到肠子,都是出血伤口。
他这样的情况,根本吃不了任何东西。
可,除了疼,就是饥渴。皮囊的负担太大,身体本能地渴求能量,想要自愈。
一碗热气腾腾的砂锅面,香喷喷地放在面前,谢青鹤只能闻闻味儿解馋。
“你倒是很想得开。”谢青鹤捂住自己的喉咙,咽喉里的血在凝固,结块,说话时难免触动,痒呼呼地吭吭咳了出来。多半吐在了谢青鹤手里,也有些遮掩不及飞溅在茶桌上。
和尚起身拿干净的毛巾将桌面擦干净,还端了一盆清水来替谢青鹤擦手。
对于谢青鹤的不解,他的回答很平静:“皮囊而已。”
“何况,”将沾着谢青鹤鲜血的毛巾投入水盆,和尚双手带伤,也不能如何清理,只静静地看着毛巾上的血渍在水中晕开:“凭你修为惊天,经此一役,你也活不了几个月了。”
谢青鹤看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几缕顽皮阳光,笑道:“几个月时间,差不多也够了。”
和尚放下水盆回来,见谢青鹤不动筷子,问:“我喂你?”
谢青鹤连摇头都累:“吃不了。里边都坏了。你若将门关上,让我闭眼歇上一刻钟,比吃龙肉都好。”
和尚要收那碗面。
“等一等。”谢青鹤又阻止。
和尚不解。
“望梅止渴,懂?”
谢青鹤叹了口气,也有些可惜:“这可是你替我煮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了。”
从前和尚煮的面,没有葱姜蒜,更不会有猪油。
和尚便起身走到门前,将门关上。让谢青鹤意外的是,和尚很不懂眼色,门倒是如愿替他关上了,和尚却留在了门内,又在东面做静功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谢青鹤不得已睁眼看他:“我想歇一会儿。”
和尚双手握着佛珠,轻声说:“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所以呢?”
“所以,我想多看看你。”和尚声音温和,声调平静,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
谢青鹤沉默片刻,说:“你不吃荤腥。”
常年茹素的人身上的味道和荤腥不忌的人有差别。常人或许闻不出来,谢青鹤什么样的修为?跟和尚故人重逢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和尚并未破戒。说和尚不老实,无非嘴里占个便宜。
和尚不知道他这句话究竟是何用意,想了想,说:“我不吃。你可以吃。”
“你既然不吃荤腥,禅房里为何能找出来一勺猪油?”谢青鹤问。
和尚的禅房里,为何会有猪油罐子?
束寒云知道偷偷摸摸去买春宫册子,谢青鹤比他老练一些,年轻时行走江湖见惯了市井之事,下九流里各种花样都接触过。男子之间,闺事不谐,买罐猪油就好了。
毕竟是借住在安国寺里,猪油罐子被和尚藏得挺好,谢青鹤翻箱倒柜时没找出来。
但是,他先前来和尚禅房喝茶时,翻到了一根卿云纹样的金簪。
安国寺里全都是光头,谁用得上束发的簪子?何况还是卿云纹样的金簪?
——想来只有那位被和尚收归门下,学习佛法的“僧殿下”了。
礼者,衣冠也。
什么样的亲密关系,才会让身为皇子的僧殿下,把自己的簪子留在了和尚的禅房里?
谢青鹤不爱多管闲事。
和尚跟皇子是什么关系,和尚犯不犯戒,他都管不着。
想着和尚都拼着犯戒把那勺猪油给他煮面里了,谢青鹤还挺感动的,倒也不计较那勺猪油计划中的用途。
可是。
煮面就煮面,和尚非要给他开一朵烂桃花,谢青鹤就不能忍了。
你一边艹着年轻可爱堕了魔的皇子殿下,一边在奄奄一息的我面前装个痴情人设,这不对啊!
合着你一罐猪油还有两种用法?一勺喂小皇子下边的嘴,一勺喂我谢青鹤上边的嘴?好你个花和尚,你是两不耽误啊?!
聪明人说话不用彻底撕破脸。
谢青鹤轻描淡写问了一句,和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到底还是站了起来,落荒而逃。
可惜这碗面。
谢青鹤合上眼,任凭温暖的阳光落在苍白皲裂的脸上。
时间珍贵。说了歇一刻钟,就歇一刻钟。
※
和尚断言,谢青鹤只剩几个月的性命。
究竟能活多久,谢青鹤自己都说不好。他如今的身体负荷很重,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
熬过这一两日,修为能让体内五脏六腑朝着好的方向自愈,他才有活下去的希望。毕竟他还没到能辟谷不食的地步,光靠着餐虹饮霞怎么顶饱?他又不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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