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韩琳对此行的讲述,韩漱石沉吟片刻,问道:“你可有什么想法?”
“齐大监没有杀我的气性。刘素生没有杀我的胆量。如今两边都在看着阿爹,想要拉拢阿爹,纵然他们想要杀我嫁祸对方,谁又敢真的这么做?不怕一旦失风,就会被阿爹报复么?”韩琳认为,刺杀他的既不是阉党,也不是河阳党人。
既然不是阉党,也不是河阳党人,追杀韩琳的又会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我是问你,对那个苏时景,可有什么想法?”韩漱石问。
韩琳一路上都在对谢青鹤画大饼,为谢青鹤与伏传在粱安侯府的未来描绘了一个极其完美的前程,仿佛只要抵达了粱安侯府,等待他二人的就是金钱田产地位,无穷无尽的富贵。
真正被韩漱石询问之后,韩琳沉默了片刻,说:“阿爹,此人救我性命,是我恩人。”
“不过。此人事父不孝,必然事主无忠。心无纲常,不知敬畏,绝不可驾驭深信。以孩儿愚见,愿以万金相酬,富贵相赠,回报其救命之恩,切不可收归麾下,托付重任。”
——给他钱,给他身份地位,但是,不要信任重用他。
韩漱石微微一笑。
韩琳下意识地感觉到一丝阴冷。
韩漱石站了起来,从背后的书柜上,翻了几个匣子,从中找出一条薄如蝉翼的绢帛。
韩琳知道,那是用来传递消息的密书。
飞鸽传书虽然很快,却容易失风。为了保证信件安全抵达,一封信通常要发四五份,以防鸽子在传信过程中发生意外。所以,密书是要对照密码使用,外人拿到密书也看不懂。
韩漱石将那封密书找出来之后,放在韩琳面前。
韩琳不知道这道密书是谁传给韩漱石的,也不知道密书的内容。
韩漱石又给了他一本游记:“你替为父写个明文。”
密书,解密本,再有笔墨纸砚。韩琳很熟练地开始翻译明文,解出来前三个字,他就僵住了。
命。
不。
与。
……
命不与神合。
这是他在屏乡路上初遇苏时景时,对阿福说过的话。
韩琳动作僵住,额上隐有冷汗涔出。
韩漱石见他不动,弯腰捡起他手边的游记,狠狠在他脸上拍了几下:“命不与神合。不用必杀之。”一下比一下用力,念及“必杀之”三个字时,韩琳脸颊已被他拍得绯红。
飞鸽传书之故,不可能完全复述韩琳当初的话,意思大致相同。
“世子爷,改主意了?”韩漱石冷笑道。
韩琳慌忙跪下,解释道:“阿爹,此非孩儿本意。孩儿的意思是,此人必要笼络,不能为他人所用。他这人既然心无纲常,不能为阿爹所用,自然也不可能为他人所用,孩儿以为与他交好即可,很不必担心他改投他人门下……阿爹,千万不要与他反目!自招强敌!”
“乳虎能驯养,便可以置于麾下。野性难驯,不趁他小要他命,非得等他长大了再拿命去填?你莫要被区区救命之恩迷惑了心智。”韩漱石训斥道。
韩琳还要再劝,韩漱石已挥手道:“此事无须你再插手。”
“……爹!”韩琳倏地反应过来,“您做了什么?!”
不等韩漱石说话,韩琳已返身冲了出去。
第122章
韩琳赶到客院时,苏时景与草郎已经不在了,只在厅中剩下一桌几乎未动的席面。
何谓几乎没动?在上首的坐席前,留下了一口咀嚼过的山笋。看齿印是刚刚嚼了两下,品出一些味来,马上就吐了出来。侧首的席前略微凌乱,杯盏倾倒,竹筷也散落在地上。
韩琳与他二人一路上相处,知道这二人隐有上下之分,苏时景执长居正,草郎多半是从旁附贰,单从现场遗留的席面来看,可推知是医术精湛的苏时景吃了一口山笋,马上吐了出来,又阻止了旁边的草郎进食,很可能是打掉了草郎竹筷上的吃食。
席面有毒。
苏时景与草郎已经离开了。
以那二人的本事,如何离开的,韩琳都不觉得稀奇。
他只觉得浑身沉重,坐在那桌由粱安侯吩咐送来的席面之前,看着满桌可口佳肴,心中茫然。
阉党不敢杀他。河阳党人也不敢杀他。
谁在屏乡对他下手?
只有皇帝。
皇帝才敢这么做,皇帝才不怕事败之后,会有什么不可预估的后果。
粱安侯在阉党与河阳党人之间摇摆不定太久,皇帝已经等得不耐烦,不再允许粱安侯左右逢源。
皇帝希望粱安侯支持谁呢?这是明摆着的事,阉党无非皇帝家奴而已。若非河阳党人势大,阉党接连失利,皇帝也不会逼着手握兵权的粱安侯下场。
妄先生曾告诫过粱安侯,进退之间,要么擎天柱,要么踏脚石。
可是,妄先生也不曾说过,究竟进一步是擎天柱?还是进一步成踏脚石?
擎天柱易碎,踏脚石易辱。
进退之间,如何自处?
“我的救命恩人。”韩琳摸了摸已经恢复大半的伤处,如此重伤,兼有奇毒,若非遇见苏时景,只怕他早已命归九泉。
落在粱安侯口中,就是“区区救命之恩”。
或许,在子嗣众多的粱安侯眼中,死去一个儿子,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还能让他就坡下驴,将世子之死扣在河阳党人身上,“爱子之心激愤不已”,顺势倒向阉党。
沉思片刻之后,韩琳命下人点起烛火。
此时天色尚早,世子非要点火,仆婢也只当他铺张浪费惯了,并没有任何人露出讶异之色。
灯火点燃之后,韩琳摘去灯罩,抽出靴中短匕,火烤片刻,猛地刺入胸口旧伤处。在外服侍的仆婢听见他的呼喊才匆忙进门,眼见韩琳衣襟敞开,胸口带血,全都惊呆了。
韩琳咬牙道:“上禀侯爷夫人,我的旧伤……裂开了。”
世子旧伤复发的消息传出,整个粱安侯府顿时张皇混乱了起来。
粱安侯听说世子旧伤开裂,流血三盆,命悬一线,即刻敲锣打鼓去街上请大夫。怀胎五个月的卫夫人也匆匆忙忙赶到前院,在世子处坐镇照顾。韩琳在床前哭诉:“刘素生害我!”
粱安侯闻声方才赶到世子处,发现韩琳是真的自刺了一刀,胸口伤势狰狞,也颇为感动。
“吾儿安心。父必为你出了这口恶气。”粱安侯换上朝服,马上进宫告状。
惟有卫夫人坐在韩琳的床头,握着儿子苍白失力的手,眼眶微红,一言不发。
粱安侯府的闹剧终于照着皇帝属意的方向上演,粱安侯进宫发飙,皇帝一边安抚,一边往粱安侯府派御医。民间的大夫,宫中的大夫,一波接一波,把韩琳的伤口揭开又敷上,敷上又揭开,一直折腾到半夜,粱安侯才从外边回来。
韩琳已经吃了三四碗来历不同的汤药,憔悴得睁不开眼,哀求粱安侯:“阿爹,此时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当着卫夫人的面,粱安侯训斥韩琳:“你若少些妇人之仁,不至于处处被珲儿辖制。”
卫夫人握着念珠,指节微微泛白。
好在粱安侯对韩琳今日的处置非常满意,难得心平气和跟他多说些道理:“铁卫在外搜了半日,也不见那两个小子的行踪,可见这两个小子确实有些门道。如今我们已经将他二人得罪死了,若不趁着他们孱弱无力之时斩草除根,等着他日他们归来复仇么?蠢笨至此!”
把韩琳教训了一顿之后,粱安侯为了展现父爱,还给韩琳喂了半碗药,方才转身离去。
世子重伤卧床,也不耽误他去后宅睡娇嫩的小妾。
“阿娘,舅舅那边可有消息了?”韩琳压根儿也没指望过粱安侯,自打卫夫人从后宅到前院来照顾他,他就央求卫夫人派人去寻找苏时景和草郎了。
粱安侯府的铁卫找不到人,卫夫人的下人自然也找不到人。卫夫人派出的人手只是跟着铁卫,确认苏时景和草郎确实没有被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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