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饭,往日都是韦秦收碗,驴蛋擦桌子。这一日谢青鹤帮着把碗往楼下厨房送,韦秦这么有眼力见儿的小坏蛋顿时一声不吭,也没说“爷爷您放着我来”。
雨声很大。
伏传依然能分辨出谢青鹤的脚步声。
谢青鹤将碗筷放进装了热水的木盆,转身看了伏传一眼。
小孩坐在澡盆子里,仰面似在休息,眼睛上搭着一块湿润的毛巾。他伸手在澡盆里摸了一下,水温还是足够的。还是提醒了一句:“记得添水,别泡着凉了。”
伏传不理他。
谢青鹤有些心疼,还有些哭笑不得的生气,这小孩养出的什么破脾气?
“你跑好了澡,吃过饭,到我屋里来。”谢青鹤尽量温柔地叮嘱。
谢青鹤倒也不是想教训他。
伏传如今的年纪,该懂的事全都懂了,师长除了笼络之外,强行镇压训斥都收不到什么效果。
谢青鹤自问对伏传没什么影响力。他这样一个半路冒出来的师叔,伏传没有撕破脸问他一句“关你屁事”,已经是小孩认着师门长幼有序的规矩了。伏传不肯听他的话,才是正常情况。
叫伏传去他那里,是为了商量进宫的事。
想要把一个人当作“魔”,再用入魔的方式进入人的过去,构建出一个小世界,并不很容易。
谢青鹤十一年前见过伏蔚,伏蔚基本上没有修行的资质,也就代表他无法强悍自己的三魂七魄。谢青鹤才有把握说,带伏传去“看”他的内心。饶是如此,事前的安排也比较麻烦。
比如说,他必须得带着伏传进宫,近距离接触伏蔚,摄住伏蔚魂魄,才能“入魔”。
他俩去了宫中,留韦秦和驴蛋在货栈里,毕竟不安全。可带着这两个累赘去宫中更不安全。思来想去,谢青鹤将主意打到了祖师爷空间里。毕竟,伏传脖子上一直挂着挂坠。他若是借口认识挂坠,叫伏传把祖师爷空间借出来用一用,想来伏传也不会太反对?
若伏传实在不肯,他挑明身份,用自己的空间也不妨碍。
距离半夜断腕的事也过去好些天了,这时候再说明身份,应该也就……没那么尴尬了。
谢青鹤捋清楚事机,回屋之后,从空间里拿出黄纸与丹砂,开始绘制符纸。
他身中幻毒,若直接施法,只怕罡气凛冽,会让伏蔚魂魄受损,透过符纸施展的咒法,则会更加温和。
强行以人入魔,绝不是正道法术。
不管伏蔚是不是好人,该有什么下场,都不是谢青鹤强行闯入他过去记忆的理由。
说到底,伏蔚是人,不是惑人心智、故意混淆正常人记忆的魔类。这回倒是谢青鹤主动去攻击伏蔚的魂魄记忆。他自知理亏,在绑架伏蔚“入魔”的手段上难免要再三考虑,使其更加温柔无害。
画符是个极其耗损心力的事情,须得全神贯注,御意行笔。
谢青鹤一口气将须用的符咒写完,放下笔的时候,才发现伏传还没过来。
窗外暴雨汹汹,蒙蔽天色。
谢青鹤一时也分不清过去了多久。
单看自己画符的数量,至少有一个多时辰了吧?近两个时辰?
这坏脾气啊。
谢青鹤心中叹气。能怎么办呢?主动低头去哄呗。
他将桌上符纸收好,听着动静往外走。
驴蛋和韦秦在小声说话,两个小孩好像在玩什么拍手的游戏?伏传的卧房里没有人,静悄悄的一片。谢青鹤继续往外走,吃饭的大堂也没有人。
不会还在澡盆子里泡着吧?谢青鹤为自己的想法吃惊。
好在往前走了两步,一间厢房里,听见了伏传的呼吸声。
这回脾气闹得挺大,不过是两句话的事,居然气得连我隔壁的屋子都不肯住了,要搬到这里来?
谢青鹤实在太过困惑,他把自己说的两句话再三反省,觉得自己口吻并不激烈,更没有训斥的意思,只是反驳了伏传的观点……就把伏传气成这样了?当初打了伏传两下,伏传也没这么气。
反正先赔不是吧。谢青鹤一辈子也难得低几回头,基本上全搭伏传身上了。
走近那间厢房,谢青鹤才发现伏传并未掩门。
他仍是打算敲门问候,看看小师弟会不会把自己拒之门外,哪晓得站在门口还未举手……
屋子里的场景,让谢青鹤咽喉有些紧。
厢房向东靠墙摆着一张条案,上边的杂物已经被清理了,只放着一只香炉。
香炉里插着一支香,另有七八根燃尽的香灰洒落再案上。
条案之下,放着一张小方凳。
凳上点着一盏油灯,摊开一本经书。
伏传就跪在凳子一边,借着昏暗的灯光,低头诵经,一动不动。
他在跪经。
所谓跪经,其实就是罚跪。
只因为掌门弟子身份尊贵,不能受诫受罚,所以才会在祖师殿内跪诵经文。
——不能拜人,拜祖师爷总是应该的。
听见谢青鹤的脚步声,伏传仍旧低头诵经,轻轻翻开后页。
谢青鹤想起昨日午后,他与伏传随口聊天,赠了伏传一枚阴阳鱼扣子,伏传就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他,师叔是否诫我?
他总以为伏传是脾气太坏,一路梗着气,跟他使性子。
只是万万没有想过,他不过是与伏传意见相左,反驳了两句,伏传就误会了他的意思。
好声好气赠一枚阴阳鱼扣子,就要被担心是告诫。如今谢青鹤分明带了几分反驳的“指点”,又怎么可能被伏传轻轻松松地当作“玩笑”?
或者说,伏传完全可以假装听不懂,不理会他的“提点”。
但,伏传没有。
他心中或许也很委屈,却还是重新布置了经堂。
点上香,拿出经书。
低头跪诵。
师叔要教训我,我就听师叔的教训。
……想要讨好师叔,不让师叔讨厌我。
伏传也不是轻易会认错的性子,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对所有年长者都唯唯诺诺。
平素被师兄们教训了,他低头不说话,就是服软。
这回意识到谢青鹤是在“指点”他,他马上闭嘴不说话,就是认错和服软。
若谢青鹤真是燕不切,大概能品味出这其中微妙的不同,然而,谢青鹤也是掌门弟子出身,对着伏传的时候,并没有旁系辅支侍奉少主的谨慎心态。
他和伏传就是聊了两句,就跟往日他跟上官时宜聊天时一样,哪里想得到伏传的生活艰难?
伏传认为自己已经低头了,谢青鹤却死缠不放,还要继续训斥他。
他心中非常难过,在师叔面前也不想摆掌门弟子的架子,马上就低头给谢青鹤认了错。
只是,伏传毕竟还是要脸的。平时谁敢这么追着训他?说他哪里做得不好,一句话都要转上八个弯,让他自行领悟。他被谢青鹤“训”得难受,这才会尽量避开谢青鹤。
听见谢青鹤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才把经文合拢,轻声解释:“弟子诵《道德》十二遍,这是第八支香。”
谢青鹤将手扶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松了松紧绷的嗓子,说:“不是教训你。”
伏传低头道:“读经也是功课。”
“伏传……”
“师叔说的话,弟子都记在心里。刚才诵经时细想片刻,知道师叔是为了我好,怕我心生偏执堕入魔道。前日送我阴阳鱼的扣子,也是这个道理。我嘴里喜欢胡说八道,心里其实明白万物皆刍狗的道理。只是,言为心声,说得多了,心里难免也要真的那么想。师叔教训我是爱护我。”伏传说。
谢青鹤扶着他肩膀的手微微收紧,再次纠正:“我是有几分教你的心思,也不敢说自己一定正确,你可以听一听,也可以不听。哪一句话都不是‘训’你。”
“小传,你有话可以对我说,不要偏头走远,更不要自己找间屋子,点上一支香跪着。”
谢青鹤将他扶起来,摸摸他隐带委屈的眼睛:“我是不是打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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