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谢青鹤瞬间刺死那中年人的模样,就觉得自己很过分。师叔只是师父的师弟,都能那样信任师父,我是师父的嫡传弟子,是师父交托衣钵与宗派的掌门弟子,我却迟疑了……
谢青鹤掀起车帘子,一手将伏传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轻轻拍了拍:“杨柳河惨案,寒江剑派没有出面替你主持大局,你心里很委屈,是不是?”
伏传呼吸紧了一瞬,连忙否认:“我没有啊!”
“你该委屈。”谢青鹤把他的倔强按了回去,“这件事我也一直很奇怪。按说事情闹得这么沸沸扬扬,师父该替你说话了。他若不亲自出面,让李南风写一张帖子,遍传江湖,也不至于演变到如今的局面。”
弄得小师弟跟老鼠过街一样,人人喊打。才十几岁的小孩子,就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伏传憋着气说:“我是有些困惑。不过,我知道这不对,师父做事总有他的理由,他就算……不理会我,想来也是想要磨砺磨砺我。不是我怀疑他老人家的理由。”
“他在这件事上态度暧昧,三小姐行事张狂,又使出了不传之秘,那缺了腿的汉子又自称姓上官,种种困惑不解反常联系起来,就让你下了一个很奇怪的结论。你不敢相信,又害怕得罪了师父,所以才会那样,是不是?”谢青鹤摸摸他的眼睛,还好,只稍微有些湿润,倒也没有哭。
伏传被他说中了心中每一点软弱处,仍旧只是瘪着嘴坚持:“师叔,您不要替我开脱了。就是我想错了。不管任何时候,我都不该那么想。”
谢青鹤把他领口提了提,说:“那你要不要在师叔腿上趴一会儿?”
伏传抽噎了一下,理了理衣衫,蜷缩着躺在车辕上,脑袋趴在谢青鹤腿上。
谢青鹤能理解伏传。
寒江剑派身为第一大派,长久以来也并非仅以武力镇压江湖。很大程度上,寒江剑派也负担着传道教诲之重任。许多来历清白、资格悠久的白道门派世家,都藏有寒江剑派的基础心法秘本,诸门派可以自行传授门下弟子。这一类功法,被称为传世之功。
另一部分只能拜入寒江剑派才能修习的高深武学,则被称为不传之秘。
须知寒山择徒标准极其严苛,外门弟子也要清查三代。
诸弟子何时进山,何年通过考核,准予修习何门功法,都有极其详尽的记载。
盖因寒江剑派的修法不同于世俗之法,威力极大,若有败德之徒祸乱天下,宗门能够详细清查来龙去脉,即刻清理门户。寒江剑派对不传之秘管控如此严密。莫说流传于外,门内弟子间也绝不敢私相授受、彼此交换修法。
谁敢冒着被掌门真人一掌劈死的危险,外泄修法?那中年人又自称姓上官。
尤其是三小姐笃信自己为上官法裔,只怕她是真的认为自己与上官时宜关系密切,否则,她哪里敢那么猖狂?在杨柳河惨案发生之后,不仅不走避逃亡,反而敢大张旗鼓地上路收捡祭品。
若非谢青鹤熟知上官邪修一脉的来历,光凭以上种种,他也要怀疑上官时宜。
“你若是情绪好些了,我想教你两件事。”谢青鹤尽量温言细语。
伏传才十多岁的孩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师门也确实没给他多少助力,谢青鹤都觉得有些亏待了他。偏偏孩子这么乖,一口咬定是自己想错了,半点借口都没去想、去狡辩。
伏传不好意思地坐起来,低头说:“请师叔教诲。”
“行事御敌,只凭本心,不问人情。你细想想,你明知道三小姐吃人,也明知道那缺了腿的汉子不是好人,为何不能一枪刺死,反而要想若杀了他们会让别人为难?他们难道不该死么?你杀人是为了替别人高兴才杀么?别人不高兴你就不敢杀了么?”谢青鹤说。
他口口声声说“别人”,实指的就是上官时宜。
伏传被他说得一愣。
“若你一开始就不顾忌人情,如今也不必担心师父会不会伤心了。”谢青鹤说。
这如当头棒喝。
杀人是为天理,不为人情。
既然如此,不杀也只为天理,不为人情。
一开始本心就搞错了,否则,哪里会如此被动?伏传眼前豁然开朗。
第48章
谢青鹤这番训诲隐有一丝离经叛道。
所谓只讲天理、不讲人情,实际上是把上官时宜有可能对伏传施加的影响,完全摒弃在外了。
这年月师父对徒弟拥有着极大的权力,普通行当的老师傅都能对学徒任意打骂,肆意剥削,换到身为白道魁首、隐为江湖秩序维持者的寒江剑派,授艺者更似授权者,师父交给徒弟的不仅仅是功夫武学,还有与之相匹配的身份地位与权力,师父对徒弟的掌控力从方方面面延伸到了思想与生死。
换句话说,如果上官时宜当真是隐有苟且、暗室亏心之人,他想要借着抚育之恩胁迫伏传,伏传受胁迫是不公,不受胁迫更是不孝不义,会被指点嘲讽一千年。
谢青鹤这番教训的核心是,你认天理,你该深信师父也认天理,师徒的天理绝对是一致的。
至于说人情……
该认天理的时候,谈不上人情。你不要认人情,师父也不该认人情。
所以,觉得师父会凭着养恩胁迫你什么的……你要自信点,相信师父是个正直的人,这种事情根本不存在。存在也是假的。是你的错觉。总而言之,你本身不要去想,哪怕真听见了也假装没听见。
谢青鹤是个真正无君无父之人。
平生唯敬天地,行事但凭本心。他只认自己的道理,根本不在乎旁人怎么想。
伏传也明白这番教训的聪明(狡猾)之处。
——信任上官时宜私德无亏,是一种政治正确。
你循天理所行之事,为什么要担心师父不赞同?你难道认为师父暗室亏心?
伏传当然不敢这么认为。他才为上官时宜的立场有了一丝恍惚,事后就被师叔揪住敲打了一遍,告诫反省他身为掌门弟子的本分。
这想法,这做法,讨巧归讨巧,事情不是瞬间就明朗起来了吗?以后也不必再为难了!
伏传从小被训斥教导,曰,你是个小可怜,你什么都没有,全靠师门施舍。曰,你要敬爱师父,你要尊重二师兄,没有师父师兄,你可能已经饿死街头。曰,宗门对你有大恩,你要好好修炼,认真学习,不可有丝毫懈怠,否则你就是不知感恩,罪大恶极……不听话的坏孩子,在哪里都活不下去!
没有教他如此离经叛道的道理。也没有人教他如此挑战纲常的道理。
明明就是挑衅了师权与父权,偏偏听起来如此堂皇正大,任谁都挑不出半点儿可指责之处!
就算上官时宜听了谢青鹤的这番话,也要点头附和,称谢青鹤说得对。
师叔好狡猾。
伏传心中暗暗感叹,也不敢表露出来。
这种事情,彼此心里明白就行了,拿出来明说是绝对不行的。
他不禁隐隐期盼起师叔要教诲自己的第二件事。不知道又是怎样的“道理”呢?
谢青鹤问道:“左平事那把剑呢?”
伏传不禁往后缩了缩,谨慎地问:“您要……做什么?”
“我先把剑藏起来。免得待会有小孩子捧着剑鞘,求我揍他。”谢青鹤开个了玩笑,摸摸伏传的脑袋,柔声说,“前日我在安阳城,撞见了齐欣然。据他所说,熊楚臣的死讯传出之后,但凡你有产业的地方,师门都派了外门精英弟子前往护持。”
伏传脸上先是僵硬,旋即有些愧悔,更多的则是惊喜。
他怀疑上官时宜的立场,就是因为在杨柳河惨案爆发之后,寒江剑派一反常态毫无消息。
若是换了当年羽翼未丰的谢青鹤,早就一封信飞回寒山,问师父怎么还不帮忙?
伏传却没有这样的底气。他记着下山时,师父让他自己了结尘事,说师门不会插手的绝情。心中也有几分倔强不服气,离了你们,我就混不下去了吗?我自己也可以!结果被人泼了一身污水,吃了那么多哑巴亏,才发现这个世界不是武功好就能混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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