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前几步凑近看见谢青鹤怀里的束寒云,他顿时把那点儿喜意收了起来。
他对束寒云也有感情。何况,就算束寒云不曾在小时候抚育教养过他,寒江剑派失去了一位排序次长的二弟子,也是极其憾重的损失。束寒云没能端端正正、辅佐寒山,本就是师门最大的悲剧。
“大师兄,擦擦手。”伏传见他还抱着束寒云,习惯地要帮忙。
——谢青鹤胳膊断了的时候,也是一只手不方便。他已经很习惯帮忙擦洗了。
谢青鹤看了怀里的束寒云一眼,再看伏传递来的湿毛巾一眼。他右手心里,还捧着刚刚吐出来的陈年旧血,乌黑乌黑凝结成块,混杂在手心看着极其糟践。
幻毒缠身十一年,这就是他放不下束寒云的代价。
谢青鹤缓缓放手,让束寒云躺在地上,接过伏传递来的湿毛巾,擦去手心的淤血。
“去唤人来替他收殓。”谢青鹤吩咐伏传。
伏传还没遇见过死人的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好多问一句,只怕大师兄觉得自己太蠢。想了片刻,他决定去找陈一味——一味师兄肯定知道怎么办!
谢青鹤回头与上官时宜商量:“以内门身份安葬,师父以为可以么?”
上官时宜点头:“尸身自然可以。”
这就涉及到身后之事。寒江剑派的内门弟子会安葬在风水极好的墓园之中,若是束寒云死了,上官时宜不至于这么小气,非要把他逐出门墙,不许葬在琼林之中。
但,如今死在束寒云皮囊里的是伏蔚,上官时宜当然不肯让伏蔚来吃寒江剑派的风水气运。
谢青鹤解释说:“弟子已拘走了他的地魂。落葬之前,将人魂打散即可。”
他先一步支走伏传,也是不想当着小师弟的面,跟师父讨论如何处置他生父的魂魄。
上官时宜点头:“你安排吧。”
谢青鹤并不想安排束寒云的后事,说道:“弟子以为,此事交由小师弟安排更为妥当。”
上官时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青鹤也不避讳,径直说道:“不瞒师父,我此时无心处置此事。再有考虑则是自我回山之后,门内必有人心动摇。让小师弟出面主事,我再扶持几年……服气不服气的,自然都要服气。”
他的态度还是非常坚决,绝不肯废去伏传的掌门弟子之位。
上官时宜说伏传没有班底,内外门不服……谢青鹤对此表态:谁敢不服,他就让谁下山。
原以为说服上官时宜要花很多时间精力,哪晓得上官时宜居然点了头:“好。”
谢青鹤一拳打进了棉花:“师父?”
上官时宜微微一笑。
※
很快陈一味就带着一帮外门弟子来了飞仙草庐,甭管怎么回事,先扑上去哭了几声。
陈一味年纪小些,一直以来都跟上官时宜亲近。十六年前上官时宜负伤归来时,束寒云隐有凌上之意,陈一味为了维护师父,对束寒云与李南风皆义愤填膺,但,感情依然是有的。
至于束寒云的死因,外门弟子或许不清楚,陈一味一看便知。
是大师兄的紫微指诀。
这使得陈一味不敢多问。当着师父的面,大师兄处死了二师兄,只怕涉及丑闻。
他上前请示:“师父,可要为二师兄设置灵堂?落葬何处?”
得知可以安葬在琼林中,在剑山亭设置灵堂之后,陈一味才松了口气。
最怕的就是师父要召集外门弟子,公开将束寒云逐出门墙,那这丧事就特别不好办了。如今照着内门弟子的旧例办理,一举一动都有标准,办起来也不至于失礼。
上官时宜又吩咐道:“此事伏传主理,你是师兄,帮着多跑一跑。”
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事情你来办,功劳和名声都给小师弟。
伏传面露惊愕之色。
陈一味恭顺客气地说道:“该当的。”
也不管伏传怎么反应,陈一味就时时刻刻带着他,不需要他做什么,站在主位当摆件就行了,陈一味直接在他身边落后一步,摆出很标准的附贰地位。这是很明确的站队。
伏传很想跟师父、大师兄再讨论一下这件事,却被陈一味带着团团转。
先安排替束寒云换上寿衣,又要准备棺材装殓,灵堂要布置,还要发内外讣告……束寒云没有被逐出门墙,就还是寒江剑派的内门二师兄,这么重要级别的人物死了,整个江湖都会被惊动。
谢青鹤的意思是简单办一场就行了,不接受江湖拜谒,也不收丧仪。
谢青鹤不主张大半束寒云的丧事,是因为束寒云死的只是身份。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寒江剑派的束二爷已经死了,可对束寒云自己来说,他还活在未央宫中。
这边敲锣打鼓吹唢呐,宣告束寒云的死亡,对伏蔚体内的束寒云而言太过残忍。一过不二罚,束寒云的罪过已经随着身份上的死亡结束了,何必在细枝末节上再刺激他?
说到底,谢青鹤也不想逼得束寒云狗急跳墙。
前朝有了几次寒江剑派插手世俗,导致国破家亡、外族入侵的惨事。如今的朝局经不起折腾,伏蔚的几个儿子年纪都还小,若是束寒云急怒之下鱼死网破,整个未央宫马上就会陷入混乱。
谢青鹤绝不能允许此事发生。
上官时宜摇头道:“恰好传儿也已经入道。两件事一起办吧。”
简办丧事,重办入道礼。
用喜事冲淡折损内门精英的晦气,对整个寒江剑派都是有益的。
谢青鹤想着,到时候在小师弟的入道礼上,他也列席观礼,在天下同道面前展露出他对小师弟的扶持之心,也是极好的一次表态,便改了主意:“也好。”
如此传出江湖的都是伏传的入道礼,减弱束寒云丧礼的影响力,想来也不会很刺激束寒云。
当天下午,落后一步的李南风才匆匆忙忙赶回来。
这时候谢青鹤已经回了观星台休息。他这一两日间也是心力交瘁,刚刚送别了自己前半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又跟师父沟通好了小师弟的身份问题,累得只想洗个澡睡上一觉。
李南风回来时,寒山上下都已挂白,外门弟子正在写讣告。
他跌足狂奔到剑山亭,看见束寒云冰冷的尸身,当即发狂,一掌拍碎了野亭的两根柱子。
陈一味本就不长于武艺,根本拦不住他,伏传劝了好几句,李南风还在追着陈一味打,伏传也搞不明白,这事儿跟陈一味半点关系都没有,李南风追打陈一味干什么?
实在劝不住,伏传只得警告:“南风师兄,这是二师兄灵前。你再如此闹事,我只能冒犯了。”
……
谢青鹤从梦中被齐欣然惊醒,匆忙赶到剑山亭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李南风手脚都有些轻微的擦伤,被几个外门弟子摁在地上。伏传小脸煞白,颈上竟有一丝血痕。
谢青鹤顿时皱眉。
伏传天生剑骨,武学一道上可谓一日千里。光是骡马市初见时,他的身手就不下于李南风了。否则,上官时宜再心大也不可能让他独自下山。如今筑基建玄,与从前更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李南风只受了轻伤,伏传反倒伤了颈项——还能为什么?
小师弟敬着李南风是师兄,处处手下留情。李南风倒好,敢拿短刀往伏传脖子上招呼!
当着众弟子的面,谢青鹤也不好先去看伏传的伤处,冷冷走近李南风面前,先吩咐几个摁着他的外门弟子:“放开他。”
几个外门弟子连忙松手,李南风被按倒在地吃了几口土,呸了一声,坐了起来。
“你有何不满之处?”谢青鹤问。
“别的弟子也不敢多问。”李南风疯了一阵,已接受了束寒云死去的现实,他如今眼神冷漠,充满了复仇的尖刻与恶毒,“只想请问大师兄一句,祖师爷有遗训,寒江剑派不得再收皇室龙裔入门,莫说内门,外门也不可进——这规矩还算数吗?”
伏传捂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紧抿下唇,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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