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后,他又公事公办拱手,“今日有劳谢大人。”
没有谢昭的关键证据,顾悄还真没那么容易抓住教谕小辫子。
是挺有劳,顾悄附和点头,顺带调戏一下妹子,“瑶瑶,咱们要知恩图报,你连恩人都凶,日后可真嫁不出去。”
顾情从谢昭手里抢过顾悄,嘴里不忘输出。
“哼,挟恩图报,小人之举,嫁谁我也不嫁他!”
更夫才扶墙站稳,似乎又听到了不得的惊天内幕,梆子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吓得他家伙什都来不及捞,跳起来就跑。
顾悄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这又是什么剧本?
顾情傲娇撇头,无可奉告!
“子时阴盛,幼子又受惊,实在不是叙旧的时机。”
唯一的观众离场,顾准也不装了,他笑着打官腔,“还是劳烦大人明日再来。顾府简陋,就不虚留大人了。
谢昭短促地笑了一声。
成功吸引顾悄目光,他立马扯起一抹倦怠苦笑,抽手揉了揉眉心,状似无意道,“廿日一别,我秘密前往南都办案,前夜突然收到休宁辗转来的加急密报,一听小友……垂危,连官服都没来得及脱,即刻上马,连夜奔袭……”
顾悄仔细瞧他,确实眼下藏青,眉目憔悴,只是这人一贯清举讲究,乍一眼分辨不出。
他立马心疼,“爹,谢大人往来不易,咱们就……”
顾准简直要被傻儿子气死,他皮笑肉不笑,“家中客房,一时收拾不出。”
实心眼的顾劳斯:“那让他睡我房里,谢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谢昭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欣喜。
“能与琰之促膝卧谈,昭却之不恭。”
睡一起?
顾情跺脚,顾准翘须!
顾悄倒没想许多。
他和谢景行认识太久,久到很多事他都已经稀松平常,完全起不了旖旎心思。
比如一间屋睡觉。
读研后,他经常要在静安女士家中留宿。
实在是替她整理资料、撰写综述是个浩繁的工程,弄不好就是通宵。
谢景行博导同样是个卷王。
一个不凑巧,卷在同一天,师兄弟就只能一张床凑活。
一开始顾悄没开窍,睡得大大咧咧,经常糊里糊涂把矜贵学长当巨型抱枕搂进怀里。
后来顾悄有了心思,睡得那叫一个规规矩矩,一米八的床中间愣是隔出个楚河汉界。
可就是这无意识的睡姿转变,叫谢景行会错了意思,对顾悄望而却步起来。
他们还是学长和学弟时,顾悄对他信任而仰赖。
一个空间里,能自如以胎儿式放松入眠。
心理学好友说,无意识用这个姿势的人,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十分害羞敏感。
后来,谢景行见识了这要命的敏感害羞。
在他的逐步试探中,顾悄突然对他防备起来。再次同眠,不管在不在一张床上,顾悄都睡得极其拘谨。姿势换成僵硬的士兵式,躺着都像是军训站军姿。
好友劝他做个人,“因为你让他不安、恐惧。”
谢景行十分挫败,更加不敢冒进半点。
现在他终于懂了,这转变不过是因为,顾悄也在小心翼翼窥测他的反应。
当然,逗可以逗,睡是不可能真一起睡的。
不说顾准知道他心思,防他就跟防贼一样严密。
单说顾悄身体,也由不得他长谈。
而他,更没有时间放纵。
接信后,他不顾后果抛开一应公务,就为到休宁求个心安。虽然他打着追查线报的由头,也假意带回吴平尸身搪塞,但若再羁留顾宅,必会引起皇帝警觉。
是以,他疲惫地揉揉眉心,在顾悄期待的小眼神里,无情翻身上马。
“可惜我要立即启程赶往南都,今夜还需披星戴月,小友盛情只能留待下次。”
青年右手执缰,居高临下扔过一封明黄密折到顾准手里。
“今春苦寒,北地雪封三月不止,蒙古三部青黄不接,牛羊冻死不知凡几。鞑靼异动频频,边关形势严峻,长此以往,大战必起。届时,武侯府复起势在必行。”
“苏家军这把战刀,一直简在帝心,而谢家,就是陛下为这把刀,亲选的刀鞘。”
谢昭定定望向顾准,“联姻已非家事,无可转圜,谢家三书彩礼正在途中,还请大人不要妄起心执,死钻牛角,做些多余举动。”
顾准微胖的乡绅脸,第一次露出猛虎蛰伏的凶意。
大宁与鞑靼终有一战,他等这个时机,已然等了一十六年。
神宗马上起家,还是王爷时,曾掌北境兵权。第一次北伐就大破北元,直接削了对方国号。
即位初,鞑靼诸部吃准大宁内部动荡,结盟挥师南下找场子。
神宗力排众议第二次北伐,大胆启用苏侯与谢太傅,二人临危受命,不负重托,耗时五载,以十万大军强杀鞑靼三十万众,更乘胜追击扫荡北域腹地,彻底打服蛮子。
可鞑子狡猾,贼首脱逃,成为神宗一块心病。
如今,天时将至,鞑靼南侵,大宁师出有名,神宗必然不会放过这个一网打尽的机会。
苏青青虽是女流,却是神宗亲封的先锋,苏侯麾下第一猛将,曾九进九出鞑靼巢穴,取敌将首级无数,神宗想要三次北伐,可用老将,首当其是。
愍王落败,这群文人以血为鉴,终于意识到没有虎印,空谈从龙。
顾准本是打算借此,暗中助旧主遗孤图谋兵权。
是以,十六年来他从未放松过对顾情的兵阵、武艺教导。
可谢家阴险,竟一举拿捏住他命门。
叫他联姻,不过是逼他将软肋交出,当个质子抵在京都。
届时将在外,天子挟这七寸,轻易就将顾苏两家控于指掌之中!
他几乎咬碎牙关,才挤出一个微笑,“老夫不懂大人何意。山路险难,大人既要日夜兼程,那就一路当心,恕不远送。”
顾情与顾悄旁听在侧,也嗅到山雨欲来的危机讯息。
顾劳斯甚至想捂住耳朵,好似那样,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马蹄尽去,顾准突然幽幽开口。
“琰之,老实告诉爹爹,你是不是也对谢昭动了心思?”
顾悄一怔。
“是那次病重,他对你照顾有加?还是男身替嫁,本就风月暗昧?亦或是这次他不辞劳苦及时援手,叫你心生好感?”老父亲是过来人,今日骤然见二人相处神色,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但不全是。
顾悄不好说实情,只得尴里尬气承认,“都……都有吧。”
青春期跟父亲探讨初恋什么的,真的尬到脚趾抓地。
他羞耻捂脸,都能想见,这样子落在顾准眼里,活脱脱的年少无知,浮浪好骗。
满怀的少年心思,叫他无暇顾及顾情一脸的不甘。
老父亲却没训他,只沉默片刻,突然起了另一个话头。
“大历二十四年,我以琰之命理之说,向陛下上书,移病告老,这么多年,陛下累次征召,我都辞而不就,就为平陛下疑心,替你娘亲和妹妹复起铺路。”
这复起,想来就是谢昭口里的边关大战。
“神宗多疑,我若久居朝堂,他启用苏侯旧部必然有所顾忌,可我若毫无表示,他又会猜忌我因旧事与他有隙,为求平衡,我只好……送你大哥二哥进京。”
顾准领着顾悄,往院子里去,他走得不算快,甚至称得上沉重。
说是送,其实是将两个儿子,都抵押给了神宗。
听到这里,顾悄内心的震动难以言喻。
身为一个现代人,他其实不懂顾准的执着。
那虚无的忠君卫道,真的值得他牺牲这么多?
可是看一眼顾情,他又觉得,确实难以取舍。
若不是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谁不惜命?
“所以,爹爹不希望三个儿子都搭进去。”
时雨斋前,顾准停下脚步,“此前,我一直想方设法要毁掉这桩婚,可我忘记你是个大人,已有自己的主见。若你甘愿,爹爹会尊重你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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