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子,我不想学这个。”顾影偬瞧了眼顾悄,还是顶着压力唱起反调。
他重伤这些日子,谢昭已经将他身世并利害关系,和盘托出。单看在谢昭份上,他就不会再真刀真枪跟这准·婶婶对着来,是以他说出这句“不愿”,还在心里掂量了好一会。
他是确实学不会这个。
可以说,百家姓是蒙学里最枯燥的一本书。顾影偬在外舍半年毫无精进,就是卡死在这百家姓上。
顾悄看他神色,不似刁难,便耐心问了句,“为什么不想学?”
顾影偬犹豫着站起来,小声答道,“这书收录姓氏400余个,前后七十余句,可此姓与彼姓之间,毫无联系,即无理又无趣,我……我根本记不住。”
这话令一众小鬼深以为然,那诘屈聱牙的四百余字,愁煞死人。
顾云庭也心有戚戚,“我默百家姓挨打最多,为什么族学要我们背诵这些姓氏呢?”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蒙学初衷,令童子读《三字经》以习见闻,读《百家姓》以便日用,读《千字文》以明义理。
可事实上,乡野读三百千,多数人都不求甚解,塾师泰半也不会答疑。
尤其百家姓一本。
有些,纯粹是夫子才浅,自己都没整明白,有些,是不耐烦对着一群幼童精讲其中门道。
只有少数大家族,花重金请的名师西席,才会在记诵之外,与学生细说百家诸姓氏渊源及当朝流衍。
目的嘛,归根结底还是绕不开宗族二字。
讲百家渊源,是要族人从姓氏中明婚姻、分贵贱。
讲姓氏流衍,是要世家子弟在交游中明得失、知厉害。
说穿了,就是教导子弟,在外行走,哪些人当交,哪些人该避,哪有人又不能惹。
也就是所谓的“以便日用”。
自古,姓就是宗族最重要的标志,起着正本溯源、道明血缘的作用。
同姓不婚、门当户对都是基于姓而来的社会潜规则。
氏从名后,更为复杂,昭示着尊卑贵贱。
先秦王公贵族惯用封地、封号等为氏,以示与平民区别,也分出同姓不同支之间的三六九等。
不止西方有路易·亨利二世·德·波旁这等贵族,教名、本名,连着封地,长长一串,不明觉厉;咱们老祖宗也不甘示弱,姓、氏、名、字、号(自名)层层buff叠上,牌面满满。
就拿同为贵族的屈原来说,楚国芈姓这支,祖上受封屈地,是以得屈为氏。到屈原其人,名平、字原,又自名正则、字灵均,合起来芈屈平原正则灵均,这谁看谁不迷糊。
秦后虽姓氏合一,取名简化了些。
但以郡望为标志的门阀制度崛起,换汤不换药,比之氏族有过之而无不及。
门阀的巅峰在南北朝。
士族自此按地域划分为郡、侨、吴和虏“四姓”,亦可称四大利益联合体。
山东、关中士族称郡姓。以太原王、清河崔、范阳卢,京兆韦,河东柳、裴、杨等为首。
西晋末年永嘉南渡的北方望族,称侨姓。以王、谢、袁、萧四大姓为首。
江南地区土著望族,合称吴姓。朱、张、顾、陆等四家为大,顾占其一。
北边后起的大家族谓之虏姓。较为有名的,有长孙、宇文、于、窦等。
这四大集团,内部通婚,利益结合十分紧密。
对外有如坚壁,往往几家几姓同气连枝,得以历代数朝屹立不倒。
新贵官僚想要攀附,求之无门。
就算你贵为天子,门第不对,娶崔氏女都是妄想。
此种风气,至唐不灭。
哪怕唐太宗重修《氏族志》,明令禁止世家望族七姓十家通婚,却也收效甚微。
到五代十国,藩镇割据,乱世动荡,频繁的战争才彻底击垮世家大族坚不可摧的利益链。
因此,宋初横空出世的百家姓,得以不分贵贱、全凭声韵成文。
只是,明面上旧贵族衰落,各姓之间平起平坐,可暗地里,新贵崛起,旧贵顽抗,各家各族之间利益争斗,半分不曾减少。
不同的是,有宋以来,唯有皇权至高无上,再没有一家一姓可稳坐钓台、屹立不倒。
这便是百家姓最大的奥义。
姓氏谱书自古有之,这也是为何唯有百家姓被推崇至上、列为蒙本。
前朝蛮族当道,汉人被打压得厉害。所谓高门望族,虽苟延残喘,但风骨犹存。
大宁建朝,他们便如离离原草,争相复荣。
待朝堂稳定后,就形成了如今南北氏族与从龙新贵,三足鼎立、久久不息的弈局。
但这些渊源却不好解释,顾劳斯想了想,举了个最简单的例子。
“若是娶妻,百家姓里,你们会娶谁家的姑娘?”
小朋友们面面相觑,微微有些羞赧,尔后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有答江南朱、张的,稍稍见过世面的,也有答关中河东柳、薛的,再不济,也是原家、李家这等休宁望族,总之是五花八门。
“咱们县府,大家不少,为什么没人提谢、方、徐几家女呢?”想到谢昭,顾悄这话问得有些心虚。
这个问题显然超纲,小些的孩子嘀咕,“因为没人娶过。”
大些的还懂得一二,“因为谢家为首,这几家与我们是死对头。”
“是了,因为顾谢两家向来不和,在朝政见相左,在野互相拆台,所以连带着各自姻亲也有了泾渭。”
顾悄点了点头再问,“那为什么两家不和呢?”
到此,就没有小娃娃能答上来了。
于是,顾劳斯口若悬河将郡、吴二姓集团的恩怨情仇娓娓道来,还拓展到两京新旧权贵云、黄、萧、袁、韦、柳诸家。
几家姻亲关系一理、几件轶事八卦一倒,小娃娃们登时燃起熊熊八卦之火。
他们虽然蜗居休宁,可南北京都诸多消息,亦有那说书人源源不断搬运过来,是以两地名门并新秀,他们倒也如数家珍。
“所以,百家姓看似枯燥,却囊括了大历最丰富的八卦,日后我们若想出仕做官,可少不得揣摩其中干系。”最终,顾劳斯笑着问顾影偬,“子繁现在,可还觉得无理无趣?”
顾影偬脸上一红,低头讷讷道,“是弟子浅薄,闹笑话了。”
其实他心里有点想吐槽,谢顾两姓这个例子,实在跛脚,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了。
可碍于小婶婶的暴脾气,他不敢说。
“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日后入内舍,读经、读史,还有更多故事在呢。”顾悄摆摆手,“如今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记诵它。”
做完兴趣引导,顾悄掏出万能的青铜双虎钮镂空云纹镇纸,开始击节打拍。
三字经他有幸听过童谣版,可百家姓,学霸歌单里只有个rap版。
他还没潮到,肥着胆子教一群舌头都不利索的奶娃娃唱嘻哈。
好在凭着小公子习琴十几年的音乐素养,顾悄现编现唱,儿歌听着倒也像那么回事。
“万俟司马,上官欧阳。夏侯诸葛,闻人东方……”
午课结束,顾冲如约前来检验教学成果,果不其然听到了小童们活泼热闹的大合唱。
童音琅琅,清晰流畅,与往日瞎读乱背的乱象,天差地别。
老执塾笑眯眯摸着胡子,对一旁的老友炫耀,“刚刚还与我呛声,不信我顾氏有镇学之绝技,现在可信了?”
第044章
来人是徽州府府学教授, 汪铭。
各县中考在即,身为市教育局局长,汪铭自然要循例下来指导工作。
不过, 监察县考筹备情况只是其一, 汪铭还另有一个更要命的任务。
这任务, 还要从吴遇吴知府新官上任烧的三把火说起。
吴知府是个勤勉人, 有几把刷子, 更有无尽野心。
到任后,他费了半月功夫兜揽人才,掘地三尺, 总算摸清徽州府老底。
紧接着, 他马不停蹄给辖属六县摊派任务, 硬架着各地知县, 各显神通,势必要做出一些政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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