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他的,只有狱卒不耐地谩骂。
像唾弃路边恶犬,轻蔑而肆意。
另一头,卫英的事情还挺多。
逮完主犯,他这才赶到贡院门前放榜处,在一群举子目瞪狗呆的眼神下,一脸歉意地撕下黄榜。
还团吧团吧扔地上。
皂红的大码靴子顺便踩上去碾了几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公务繁忙,略有耽搁。”
“这榜不作数,不作数。
你们就当,就当这科主考同你们虚晃一枪,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自己尬住了。
因为全场,没有第二个人笑得出来。
甚至大起大落之下,还有许多学子嚎啕大哭起来。
顾劳斯身边,小猪和原疏哭得最伤心。
一个是因为中了,现在不作数了。
痛心疾首。
一个是因为没中,现在不作数了。
喜极而泣。
总之,就是各有各的泪点,各有各的伤心处。
顾劳斯嘴角抽搐。
他怀疑他的嘴开过光,随便胡扯的“顽笑”,竟还真应验了。
哭声亦能传染,考生一哭哭一窝。
吵得武官头大。
卫英不得已,当着众举子的面,又将废榜拾起,抻吧抻吧恭谨递给后到的首辅。
“陛下嘱托,这科黄榜,还得有劳首辅重新裁定,务必做到才无遗漏,公正严明。”
谢昭漫不经心睨他一眼。
卫英一凛,“咳咳咳,这废榜要来何用?是下官不懂事了。”
然首辅睨的,哪里是他?
是他身后不远处瞧热闹的小舅子。
首辅心中所想,也非正事,而是——
夫人数日不曾归家,不知以黄榜为饵,能不能钓他今晚上钩?
算了,首辅冷着脸想,强扭的瓜不甜。
他随意扫了眼榜上姓名,一二榜大多是些沽名钓誉之辈。
不止南直,连他主考福建时所点才学甚佳的几人,也只有一人在榜,名次还不高。
第一次主试会试,柳巍定然不敢在神宗眼皮子底下整这么大动静。
能阴差阳错录出这样一份进士名单,全是他咎由自取。
考场里他曾打点“关照”的学生,多是才学出众之辈,同考们唯他马首是瞻,听得风吹草动便各自记到心上,阅卷时自然想方设法规避,闹到最后,干脆一视同仁,十八房默契将高分卷都往下判了两等。
鱼目珍珠,本末倒置。
这才造就这荒唐一榜。
谢首辅公务繁忙,临时被点来救场,扫尾工作十分简单粗暴。
重新锁院后,他立即安排同考交叉检搜落卷。
又令副主考、翰林学士重新剔选取中名单。
一减一增,七日功夫,三千份卷就大致搜罗完毕。
谢首辅提出的录取标准,只有三条。
文辞晓畅,法度严谨,言之有物。
看似简单,选人却甚是实效好用。
文辞晓畅,可当文书笔杆子,法度严谨,能搞政研出政策,言之有物最为难得,能讲求实际解决问题。
很快,第二份黄榜重新拟定。
誊名后,谢昭看着排名,挑了挑眉。
说实话,他也挺意外的。
副主考小心翼翼请示:“大人,需要现在张榜吗?”
这一科他们已经耽误不少时日,不好再拖。
谢昭沉吟片刻,压下榜,“暂且密而不发,待柳巍案审结,告示天下,再宣此榜。”
副主考想想也有道理。
正主还没押上堂,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新雷。
万一这场还有隐情,可不好再第三次改榜了。
毕竟每改一次,就多打一次大宁的脸、神宗的脸……
没见卫英才因办事不力被撤了职,换了北司林茵上吗?
何事不力?
不就是那日搞错放榜流程,掐算错时辰,叫废榜张出闹了个天大笑话吗?
三月初三,鬼节。
神宗给柳巍挑了个上路的好日子。
这次开庭,皇帝亲临,并不对外公开。
顾劳斯也是通过林茵转述,才看到现场直播。
原本痛打落水狗,看点也就一般般。
但精彩的是,当顾云恩出场的刹那,柳巍气急攻心,竟生生撅了过去。
太医院院正恰好随行,只得屈尊替他掐了掐穴位,生生把他痛醒。
他已有中风征兆,口眼歪斜,颤颤巍巍。
好似是想冲过去同卮言先生同归于尽,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看上去反倒像膝行讨饶似的。
顾云恩似是惊惧他的疯癫之相。
慌乱中想要抬脚将他拨开,谁知踉跄一下,竟恰好一脚踩上他右手。
嘎吱一声,是骨裂的声音。
柳巍痛到就地打滚,口舌却如含石,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
神宗瞧着厌烦,也懒得再问,只挥手叫刑部,“便依刑部奏拟,择日行刑吧。”
行的不止死刑,还是死刑最厉害的一道……凌迟。
柳巍浑身一抖,迸发出极致的求生意念。
“陛哈,臣几道……几道遗叫在哪里……”
神宗面色一肃。
这时一直沉默作背景墙的方徵音却突然开口。
“陛下,遗诏当年已然损毁,此事做不得假,毋须再听他妖言惑众。”
“还……还有……”
柳巍颤着唇,越急越难开口,情急之下,他咬破左手,用血在青石板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
“副本。”
他急于求生,再无心思考虑底牌,匆忙又写下一行。
“高宗死前曾交给三个顾命。”
此话一出,场中人神色各异。
至此,神宗不仅信了,还暗搓搓开始观察众人反应。
方徵音脸上惊诧不似作伪。
可以他朝中数十年的根基,若说一点不知,却又太假。
神宗默默给他打下一个巨大的可疑。
高勤垂眸,苏训狐疑。
一个老成,叫人难判深浅,一个资历在那,反应无可指摘。
叫神宗多心的,还是顾家反应。
那个叫顾云恩的病痨鬼虽垂着头,可蹙起的眉峰显然表明,他的内心极其不平静。
若他没有记错,便是这一房收养了宁昭雪十几年。
神宗淡淡收回视线,得出一个判断。
顾家也非铁板一块。
有人还想下两盘棋。
呵,有趣。
“那你说,遗诏在哪,顾命又是谁?”
阴沉的老皇帝心中急切,可脸上却一副并不尽信的模样。
柳巍张嘴,“啊啊”几声。
似是示意,可否容他缓缓再说。
神宗却没什么耐心。
“说不出,便写,只要血没流干,就写到我满意为止。”
柳巍两眼一黑。
顾命和第二份遗诏的事,还是当年明孝得立太子,陈愈醉后不小心说漏嘴,才叫他知晓的。
他知道的,并不比陈愈多多少。
可当下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继续编下去。
凝结的伤口再度咬开,他缓缓写下第一个名字。
“秦昀。”
这个,是他猜的。
如果不是有所怀疑,神宗怎么会对秦家生疑?
甚至明知会激起民愤,依旧不清不楚就灭了他满门?
在写第二个名字之前,他畏缩地窥了眼圣颜。
神宗双眉有所舒张,以他多年侍驾经验,第一位顾你命这是蒙到他心坎了。
他抖着手,胆子大了一些。
又缓缓写下第二个名字。
“方徵音。”
这名字一出,本尊头皮一麻。
“柳巍,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难道死前你还要胡乱攀咬吗?”
他只顾着怒斥柳巍,却不知道神宗一直盯着他双眼。
没放过一丝情绪。
愤怒、慌张、急切,好似还有一丝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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