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顾家粽子,都成了醋味酸口的。
今日包的也是。
顾劳斯捂着不争气的内腑,有点庆幸这暗黑料理他幸免于难,又有点心酸顾家人对这身体的疼宠。
他试着劝厨娘,“荣妈,我看别人家包粽子都不放醋的。”
厨娘佯装不耐烦,“去去去,这可是咱们府特色,别处想吃还吃不着!”
“骗人,酸粽子哪里有人肯……”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爆栗锤得消音。
顾二刚从外头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件五毒献瑞纹样大袖袍。
“你这就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敢质疑荣妈手艺,今日只供你清粥和咸鸭蛋。”
顾劳斯瞪着他,准确来说,是他手上那件衣服,如临大敌。
克扣伙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上那件五彩斑斓的所谓“吉服”。
往年是苏青青亲手缝、水云亲自秀,如今这二人不在,就由顾恪接班继续荼毒小公子吗?!
五毒献瑞是一件端午特供、十分奇葩的应景儿衣服。
一件本就骚包的红底袍子,剪五色彩线,绣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蟾蜍形于其上,奇葩的是,这“五毒”十分得葫芦娃蛇妖洞里小毒物外貌的真传,扑面而来一股沙雕气,他们或站或坐,手里或举或捧菖蒲、艾草、石榴、蒜头、龙船花等“五瑞”。
古人迷信,认为五月“恶月”出生的孩子,不仅易夭折,还意味着不祥,须采取巫术等手段来驱赶或躲避邪毒之害。所以端午又称躲午,这五毒献瑞衣便是常见的给小儿辟邪的东西。
原是做给小孩子穿的,小小的倒也丑萌可爱。
可一旦放大成成人PLUS版,啥也憋说了,整一个就叫丑得伤心。
顾劳斯正月出生,但不影响家人替他躲午辟邪。
这件袍子他从小穿到大,按这个苗头走下去,他还得穿到老。
果然,下一秒顾恪就笑吟吟将袍子递给知更,“等会泡完汤,记得替琰之换上。”
顾劳斯恨不得自戳双目。
穿?不可能的,谁十六岁还穿垂髫小童才穿的花衫子?
更何况,顾劳斯冷着脸,我内里可是一个而立之年的有为青年,绝壁干不出这等羞耻之事!
他!死!都!要!脸!
趁着另两个院子里的同窗还没赶来看热闹前,顾劳斯明智地转移战场。
他滚去一边鹰房,等他可爱的璎珞大管家叫号洗澡,顺便逗逗他可爱的“小信使”。
早先他就接到北方来信。
苏青青用着顾家最高机密的飞鹰传书,只为叮嘱大丫头务必张罗好端午日的兰汤,好给顾悄祛祛一整个冬日积攒的病气寒气。
那只千里催澡的鹰,便是顾情带走的两只珍贵猛禽之一。
苏侯一脉,久战沙场,素来有训鹰的传统。直系子孙每人必须从小亲自训养一只苍鹰作为传讯工具,小公子体弱,压不住雄鹰野性,他的那只山鸮便从小由顾情一并代训。
只是没想到这禽鸟也是个势利眼,知道欺软怕硬。
顾情在时它倒也能勉强敷衍敷衍小公子,顾情不在时,十分桀骜不驯,单拆一个信筒,它差点没给一院子丫头小厮扇得人仰马翻。
同样被破鸟翅扇了个大比兜子的顾劳斯,就此开始了“熬鹰”。
但此熬鹰非彼熬鹰。
看出了这货急于天高任鸟阔,无时不刻不想带着回信振翅回北境,顾劳斯每日便要带着信筒去它跟前得瑟一圈。
“嘿嘿,就不放你走,我要每天供你十只田鼠二十条草蛇,把你喂成第一肥鸟,叫你回去被整个草原的鸟排挤嘲笑!”
已经胡吃海喝几天的鹰,刚刚好打了个饱嗝。
嗝一停,它愣了几秒,突然张嘴悲愤“嘤嘤嘤”连叫了许多声。
这货有着猛禽外表,谁能想到一张嘴却是个嘤嘤怪呢?
一屋子养着的小黄鸡们适时发出了叽叽喳的嗤笑。
猛禽不干了,一个振翅撵得三只尴尬期毛发不全的丑鸟满天乱窜。
整个鸟房顿时羽毛乱飞、哀叫连绵,顾劳斯顶着一头鸟屎,终于心满意足。
这就叫恶鸟自有恶鸟磨。
这鹰不是好东西,但小黄鸡恶行更是罄竹难书。
为了逃避养蛐蛐这苦差事,顾劳斯曾尝试N次玩玩珍禽,什么画眉黄鹂珍珠鸟,各式各样只要长羽的拎回家,全都被这三只整得自闭,没几天就绝食而死。
顾劳斯手痒很久了。
后来苍鹰送信回来,考虑到山鸡赫然在苍鹰食谱前几行,顾悄一度好心替两拨鸟做了隔离。
毕竟要是叫顾情的羽冠被山鹰猎了,顾悄大约只能自己屁股长毛以作补偿了。
但过分的是,这三只不安于室的鸡少年,竟主动挑衅上门,偷偷钻进了苍鹰的总统套!
离谱的是,原以为的血腥捕食现场并没出现,这猛禽只是轻描淡写给它们一顿暴揍,丝毫没有拔毛下酒的打算。
顾劳斯咂嘴,干脆将这几只鸟大爷圈养一室,没事就来拱拱火挑起个内斗。
果然,今天也是热火朝天的一天呢。
这头顾劳斯发泄完从顾二那里受的气,那头璎珞与琉璃终于整好了一锅汤。
小公子自然是第一个进汤的。
什么香不香的,直男没啥感觉,只知道知更搓澡技术十分之专业。
简直得小时候妈妈搓澡的真传,是真·搓掉一层皮。
等他红尾虾一般穿好里衣烘干头发,日头早已偏过正午。
其他人不必如他这般精细,只在浴房取了兰汤淋浴片刻,穿了新衣出来便算是走了过场。
一家人收拾妥当,院子里的午饭也刚好开席。
沐浴着五月已然炽烈的阳光,不管是顾家兄弟,还是顾影朝,抑或是原疏、黄五诸人,这都是长辈不在身边,青年们独自行走后过的第一个端午。
他们年岁相仿、臭味相投,有一路偕行共同拼搏科场的斗志。
更有同族、同乡、同志的惺惺相惜。
觥筹交错间,这时喝的再不是人情世故,也不是左右逢源,而是知己千杯尤恨少的快意恣肆,是一醉方休的酣畅淋漓。
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百日飞。
正因为有朋有酒,才能无端生出万丈胸臆。
顾影朝家教甚严,一看就是第一次喝。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几杯朱砂、雄黄酒混下去,他双颊酡红,已有醉意,蓦然吊了一把书袋,念了首东坡词。
这词下半阙,正是苏大佬回忆与弟弟苏辙初到长安的意气风发。
此时念来倒也应景。
顾劳斯以牙著击杯沿,笑着看宋如松,接下后两句。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他时刻不忘激励自己的头号种子学员,妙笔在手,文思在胸,小小科考,何难之有?
宋如松从善入流,饮尽一杯,畅快接龙,“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顾劳斯听得甚是欣慰。
显然这段时间的实习经历,叫他更加自信从容。能得东坡乐天真传,堪破命理有无,便是开悟破执之起始。
其实宦海沉浮、科场起落虽取决于时势,但入世出世的权力却是握在自己手中,顺势时可放手一搏,平胸中沟壑,逆境时不妨闲处袖手看风云。
一切随心而已。
“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最后,顾二吟了末句以作收束。
他向着北方与南方遥敬一杯,“爹娘在外,不须担心,我与琰之自会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语罢,他凉凉瞅了一眼顾悄,突然加了一句,“就是琰之大了,有想法了,嫌我寻得五毒献瑞衣太丑,死活不肯穿,这可太伤我这个哥哥的心了。”
顾劳斯磨牙:“穿!等会我就穿!”
朱砂雄黄药性重,他都喝不了。
琉璃限着他,只给了一小壶花雕,温在酒器里,顾劳斯一个气闷,捞起壶一口闷了。
顾二转着酒盅,笑得十分洋洋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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