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正揣着手端着丞相大人的架子,冷不丁被偷袭,那么恰好的穴位,生生把他半个身子都捏酥了,他不自觉地缩起脖子,连忙回头,想要瞪谢青鹤一眼。
然而,回头就看见谢青鹤眼中含笑。
伏传有多少受惊的嗔怒都消失了,连瞪一下都舍不得,忍不住跟着谢青鹤弯起眼睛。
谢青鹤才轻声安抚他:“我是谁的靠山,你不知道么?吃这门子飞醋。”
伏传故意咂砸嘴,做出刚喝了很大一口的姿态。
大庭广众之下,谢青鹤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再捏那小东西一下吧?捏一下就嗞儿出来一股醋。
伏传内心敏感心思也深,唯一的好处是,他在谢青鹤跟前从来不藏事,有什么就要问什么。
而且,他完全信任谢青鹤,只要谢青鹤解释,他从来不怀疑任何,更不会再三质问。所以,小师弟偶尔吃口没谱的小醋,谢青鹤也当是小醋怡情,并不讨厌。
身边都是宫中奴婢,谢青鹤和伏传也不能什么话都说,两人就彼此多看一眼。
正在隔空传情的时候,学宫正殿近在眼前。
前面宫监上前通禀,马上就有宫婢推门打帘,请谢青鹤与伏传进去。
谢青鹤说:“陛下与丞相议事,我就不打扰了。”说着要往隔壁自用的偏殿走去,他给皇帝上丹青课,都是在那边安置。
哪晓得他还没走远,就听见皇帝哽咽又激动的声音:“朕为天下拜谢丞相!”
学宫中。
伏传沉稳地往旁侧偏了一步,看着轰然下拜的皇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啥玩意儿?!
……
谢青鹤改了想法,暂时不走了,就站在门口,正大光明地听壁脚。
伏传自然是客客气气地让宫人们把“不小心摔倒”的皇帝扶起来,皇帝很坚持自己不是摔倒的,就是在“拜相”。把伏传弄得满头包。拜相也没有皇帝啪唧跪下来拜的啊!能让皇帝下拜的,除了天生的神仙,其余都是死人。
好不容易把这一层揭过去了,皇帝把他让宫监临摹的六副画像挂了出来,一幅图一幅图跟伏传讨论抨击,说前朝旧事,说当朝吏治,激动起来两眼通红,还牵着伏传的袖子哭了一场。
总而言之,皇帝的意思是,他误会伏丞相了。
在这个朽烂的世道里,群臣包括他这个皇帝都在争权夺势,想着大权在握,只有伏丞相才真正挂念着天下庶民。从此以后,他要洗心革面,跟伏丞相好好配合,当一个社稷为重君为轻的好皇帝。
伏传真以为他是为了六部尚书被开革的事来吵架的,哪晓得皇帝来了这么一场。
甭管真的假的,反正……只要不闹事,那就诸事大吉?
皇帝没有任何实权,他的支持,对伏传而言没有太大的意义。
如今掌管中书省的是田桢,河阳党人的中坚。
当初伏传请封丞相的事上,田桢不敢阻挠,那是害怕伏传一怒之下砍了他的脑袋。
现在伏传要一口气开革五位尚书,除了刚上任的礼部尚书邓否,其他四人都是河阳党人出身,田桢自然不肯轻易妥协。伏传从皇帝处请了旨,中书省直接封还,带着一帮老臣跑金殿去堵皇帝,痛心疾首地说:“廖、王等五位尚书俱是贤能之臣,既无过犯,也无罪责,岂能随意开革?朝廷取士……”
一番话还没说完,皇帝就给他喷了回去:“田老,搁在吏部、兵部、工部、礼部、刑部和丞相府的六尊人像您看见了吗?若是没有看见,朕这儿有几张描下来的图。您就在这儿看看!”
六张临摹的人像图被宫监推了出来,将田桢围了半圈。
也就是皇帝这样年轻热血的孩子才会被几幅画触动,田桢年逾花甲掌握大权数十年,黑在他手底下的性命不知凡几,被他搜刮的民脂民膏更是车载斗量,早已心黑如铁,哪可能被几幅画撼动?
他正要教训小皇帝不要活得太天真,人若不吃人,如何人上人?
就听见皇帝说:“听朕一句劝,赶快把朕的旨意颁了。您跟朕犟嘴不碍事,这事是伏丞相的主意,惹着了他,给您中书省也送一尊木像去,朕的中书令都得换人了。”
田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敢情皇帝也没打算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拿画像出来,只是为了恐吓他!
这个死孩子!
田桢恨恨地瞪了皇帝一眼,回中书省衙门待了半天,极其不想颁发这道圣旨。
然而,阆绘不在京中,阆泽莘已死,萧明仁也已经跑回老家,他也不屑于与几个小辈商量此事。
伏传办的这件事太出格了,直接掀了桌子。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架势非常吓人,田桢也很害怕,万一真如皇帝所说,伏传也给中书省搬一尊木像来呢?这是赌不起的。
午后,刚刚走马上任的宫卫将军宋未到中书省拜见,客客气气地问,旨意下来没有?
一道旨意快则半日,多则十天半个月,这都是有的。
伏传入宫请旨才半天,宋未就来中书省催问,显然是代表伏传的敲打。
田桢终究还是没能扛住几万兵马带来的压力,将那道开革五部尚书的圣旨颁行天下。
朝中的局势,彻底变了。
※
自打中书省被迫颁下开革五部尚书的旨意之后,中书省与丞相府就生了龃龉。
名义上中书省是对朝野天下发布皇帝圣旨、颁行朝廷政令的衙门,实际上朝政都被丞相府把持,伏传以六部通行天下,有点事就得颁旨,颁旨就得去中书省找人写诏令盖章发下去……搞得中书省就像是丞相府下属的文书衙门,自认清贵的中书省属员皆满腹怨言。
此时朝堂上下属员大多出自世家,虽也有寒门士子入朝,想要出人头地,要么聘娶世家闺秀充作犬马,要么拜入世家大儒门下,以弟子身份靠拢。彼此关系非常紧密。
伏传在京中整饬六部,河阳党人暗中相约好了出工不出力,只等着看他的笑话。
哪晓得伏传起手干脆,后续也硬朗。直接从贫门小家的士子开始提拔拉拢,无论官位高低,尸位素餐的官员一律开革——既然养着你跟养尊木雕没区别,快回家去别占着坑影响伏丞相发挥!
如此雷厉风行一通驱赶,京中官场面貌为之一清。
田家和萧家都觉得不妙,这么搞下去,朝堂都让贱民把持,岂非自毁长城?
于是,这一批原本打算出工不出力的官员们纷纷改口,表示完全配合伏丞相的新政,也不提什么黄老之术,要与民休息、无为而治了。
然而,他们所谓的配合,居然是阳奉阴违。
伏传对此大为惊讶,问道:“国法竟为虚设?”
若是出工不出力,罪名无非是办事不力、虚职怠惰。对上命阳奉阴违,性质可就恶劣多了。
以伏传想来,你不配合,我顶多叫你回家。你不配合还要给我捣乱,是可忍孰不可忍?无论哪条国法律令,对抗上命都是要下狱待罪的过犯,伏传愤怒之下,府卫就直接登门拿人了。
被锁拿下狱的官员还要争一句,丞相府卫焉有锁拿朝廷大员的权力?此私刑报复,不公!
伏传想了想,觉得这批官员说得也对,就吩咐把关在天牢里官员都放回家去。
这一番动作把所有人都搞蒙了。
被释放的官员也惊喜过望,原来伏丞相这么讲道理的么?居然直接就放人了?
这批被释放的官员正在家里庆贺,聚众讨论如何用伏传这份弱点继续逼迫他让步。哪晓得几口子寒暄过场都没走完,酒宴也没吃上,刑部差役已经拿到了皇帝颁下的圣旨,一一拍门,把这批惊魂未定的官员又重新抓了一遍,再次塞入天牢。
朝野上下都惊呆了。还有这种操作?
更震惊的是,伏传开始杀人了。
同一批被剥去官身打入天牢的官员中,工部侍郎萧作瑄身份最为贵重——这位是萧家嫡出的二老爷,萧家家主是他亲哥,他有八个儿子,五个声名在外、能文能武,是萧家举足重轻的人物。
其余一批官员多半被判流徙,或是诸如三代不得为官之类的加刑,唯独萧作瑄被勾决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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