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不觉得蒋二娘与蒋幼娘挂念父母有什么错处。就算蒋占文与张氏对女儿再是刻薄,也有生养之恩,蒋二娘与蒋幼娘都是活生生的人,有想法也有感情,何况,她们确实是蒋占文与张氏的亲闺女,不是谢青鹤这样的“外人”。她们想对父母尽孝,谢青鹤完全理解。
只是,她们对父母的牵挂与迫切想要尽孝的心情,与谢青鹤没什么关系。
他对蒋家姐妹的怜悯与救助,仅仅是当初心中偶发一念慈悲,既非义务,也非责任。
他愿意对两个无辜的女孩子好,不代表他要包办一切,实现蒋家姐妹的所有愿望。蒋二娘倒是想父慈子孝、全家和乐,谢青鹤就得回蒋家继续给蒋占文装乖儿子?这都是没谱的事情。
谢青鹤拿定了明日就去赁住处的主意,做了晚课,准备休息。
这屋子早就被搬空了,除了房东留下的几样家具,铺盖被褥一概皆无。
谢青鹤倒是想打坐调息一夜,架不住蒋英洲是个绝对不修的皮囊,坐久了也累。他熬到半夜,只觉得腰酸背痛,只好去院子里打了一趟拳舒展筋骨,回来看见光溜溜的床板,无奈地卷起斗篷,充作枕头,干巴巴地蜷了上去。
囫囵一夜醒来,天已经大亮。
谢青鹤重新梳了睡得发呲儿的头发,也没有衣服可换,将斗篷搭在臂上,溜溜达达回家。
才走出民巷步入长街大道,就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熟悉身影,正是南北杂货铺的看铺伙计。前面就是码头,看来这人是坐船过来的。谢青鹤招呼道:“小师兄?”
鲜于鱼正在包子铺问路,闻言倏地抬头,双目如电般从人群中搜到了谢青鹤的身影。
“哎!”他答应一声,谢过了正在跟他指路的本地人,提着包袱冲到谢青鹤跟前,“真人在上,弟子鲜于鱼拜见!”
这条长街非常热闹,前面是庄园有大批学子出入,往东就是浅水码头,来往商队也很频繁,人群聚集的地方自然就有生意,一路上卖吃的喝的玩的新奇玩意儿不少。这会儿天已经彻底亮了,街上熙熙攘攘都是人,鲜于鱼是修行之人,说话时中气十足,一张嘴就引来不少人侧目围观。
众目睽睽之下他纳头就拜,谢青鹤哪里肯受礼,含笑死死拉住他的胳膊:“不、必、多、礼。”
“我与谭长老约定三五个月来一趟,这还不到三个月吧?”谢青鹤带着鲜于鱼回家,途中闲聊了几句。
鲜于鱼讨好地说:“是弟子央求先来一步,欲向真人求教天星聚合之术。”
谢青鹤想起他那条带着阴阳鱼的腰带,说:“你那条腰带上的天星镇符很见功力,只是读死了经典不懂变通罢了。”见鲜于鱼带了点忐忑又小心的表情,他笑了笑,“这也简单。你若有心于此,我可教你一门观星术,若嫌观星术太难入门,给你一本今世星图也无妨,我都记得,抄给你吧。”
普通的观星术是以肉眼观天,寻找天上诸星的分布轨迹。
修士的观星术则复杂得多,毕竟肉眼能识别的星星非常有限,且常常受困于地域与天气。大修行者不仅目力远胜常人,传说还可以魂游天外,亲往北斗南斗之间,看见许多肉眼不可窥视的星辰。
谢青鹤的观星术就是能够神游天外的不传之秘,他怕鲜于鱼学不会,才有抄录今世星图之说。
鲜于鱼欢喜得又要纳头便拜,谢青鹤死死拉住他:“你这个毛病……快改了吧。”
两人回家的途中,谢青鹤熟门熟路地在街坊铺子里买了油条豆浆,切了酱肉豆干,半斤卤面。鲜于鱼对糯米包油条非常新奇,谢青鹤也给他买了两个。他俩一起进门时,一直冷战不肯与对方说话的蒋家姐妹,才愕然意识到弟弟昨夜不在家——今早才回来。
“这是我在京城认识的朋友,是谭长老的徒弟。”谢青鹤向众人介绍。
鲜于鱼不是谭长老的徒弟,不过,谢青鹤非要这么介绍,鲜于鱼也没有反驳。谢青鹤才答应教他观星术,他便执弟子礼拜见了蒋家姐妹。
“我买了豆浆油条卤面。吃饭吧。”谢青鹤把手提的油纸包放在桌上。
往日舒景早就该迎上来接东西了,蒋二娘哭了一夜眼睛还肿着,先把油纸包接过,拿到厨房装盘再送上来,蒋幼娘则打了水进屋,谢青鹤放下斗篷去洗脸擦牙,好歹是把穿了一夜的衣裳换了下来。
一顿早饭吃完,舒景也始终没有出现。
谢青鹤没有问他去哪儿了,跟蒋二娘交代了一句:“我陪鲜于兄去看个住处。”
鲜于鱼面露微笑。看什么住处?
二人出门之后,谢青鹤才解释说:“家里两个姐姐老吵架,恰好你来了,重新赁个住处。你住不住无所谓,我只怕要常常去躲一躲。”
鲜于鱼今天就是在外面撞见他的,蒋二娘眼睛也还肿着,与蒋幼娘之间的气氛更是僵硬,一切都对得上,所以,鲜于鱼也没有怀疑他的说辞,略觉好笑地陪着他找中人挑住处。
谢青鹤在羊亭县住了小半年,早已不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的外地人。他不想听姐姐们吵架,也不想住得太远,就在附近街坊打听有没有出赁或是出售的屋子。就有街坊指点,说原来篾条店的铺子正在出赁,不妨去打听看看。
篾条店的老板,就是舒景口中只会戕害幼童的恶人,被舒景杀死了埋在了家里南墙下。
谢青鹤顺路过去,篾条店还开着门,看店的是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也不像是正经看店,翘着脚坐在躺椅上百无聊赖,见谢青鹤上门,吊儿郎当地说:“随便看啊,给钱就卖。”
篾条是劈竹而成的小竹片,手艺人用它编制各种器皿,诸如竹筐竹篓竹簸箕之类。大凡庄户人家都会用篾条编东西,家里就有现成的竹子,劈开了就能做各种器物,竹子长得又快,是非常经济的作物,只有在城里的人家才会花钱到篾条店里采买,因材料易得手工低贱,也卖不上多好的价钱。
“我来看看房子。”谢青鹤说。
那年轻人才坐了起来,说:“哦。房子啊,前铺后院,后边院子挺大,都是二层的屋子,除去灶屋柴屋,有个堂屋,另外还有六间房,宽敞。你要是租住,一年十两银子,三年二十八两。若是买断,一口价五十两,这铺子里的货也都给你了。”
羊亭县往来繁华,篾条店距檀楼也就半条街的距离,若是卖些胭脂水粉玩物首饰,或是小吃玩意儿,凭着来往的人流都能赚大钱。这个铺子买断要五十两银子,价格是很合理的。
谢青鹤还记得蒋二娘想做女红买卖,把这铺子盘下来未尝不可。
“可以去后面看看么?”谢青鹤问。
那年轻人就摇摇晃晃起身,嘴里嘟囔:“跟你说了后面很大,怕我骗你不成。”
谢青鹤跟着他往后走,路过一间黑漆漆只有一片亮瓦照明的厨房之后,再往后走,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果然占地很大。另外三面都是二层木楼,连在了一起,光照很好,屋子也开阔体面。
谢青鹤就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大对了。这么大的院子,三栋小楼连着铺子,就五十两买断?
“小哥,这地方莫不是出过人命?”谢青鹤故意问。
年轻人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就你们这些没见识的,拣着便宜不知道装乖,还非得要我开个吓死你的价钱,你才觉得它货真价实?我倒是照着市价要它一百二十两,你给得起吗?你就算给得起,你马上就买吗?要不是急着脱手,叫你拣着这便宜了?”
鲜于鱼皱眉道:“你说话客气些。一点就炸,十二生肖属炮仗的?”
谢青鹤则客客气气地问:“这不也是怕铺子到手反而惹麻烦么?小哥是个实在人,不妨跟我俩说说,这铺子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就急着脱手了?”说话掏出半角银子,递了过去。
那年轻人嘿了一声,给了谢青鹤一个“你懂事”的表情,原地开唠:“这篾条店的老板,是我远房的堂叔。他这一房搬到县里来很长时间了,也不怎么跟族里联系。上一回见他,还是我那从祖父兄弟过身,他到祠堂划族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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