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这么躺在他怀里,没有半点羞耻丢脸的顾忌,满心依恋地点头:“嗯。我分明读了那么多史书,听了那么多人心善变的故事,却还是犯了这样的蠢……”
“这不怪你蠢。你一点儿都不蠢。”谢青鹤轻缓地捏着他的耳朵,低头亲了他一下,“你只是太想要一个阿娘了。也是师哥看在眼里,没来得及提醒你。当初在京城时,你对三娘就很宽纵,你对她撒娇,依赖她,仰慕她……你没有机会与刘娘子相处,你想要一个阿娘。”
伏传愣愣地听着,听见“刘娘子”三个字时,眼睛不自觉地湿润,又不曾流出泪来。
他身在其中,根本就没发现自己错漏何在。
他以为自己是太过信任身边人,太过看轻出身贫民街区的“老实人”,太过看轻妇道人家,以为所有妇人都是妇人之仁……直到谢青鹤点明他心中真正的漏洞,他才突然想起来,同样是身边之人,他为何防备韩琳?同样是贫民街区的老实人,他为何防备李瘸腿和温瞎子?
他之所以栽在了王寡妇的手里,是因为王寡妇太符合一个孤儿对母亲的幻想了。
若三娘与王寡妇易地而处,伏传只会栽得更加彻底!
谢青鹤见伏传愣愣地,想起他在伏蔚的记忆世界时,跟在刘娘子身边欢喜殷勤的模样,哪怕刘娘子根本看不见他,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只要能看见刘娘子吃饭喝茶看账本,都能美滋滋地过上一整天,一颗心就变得特别地柔软。
“小师弟。”谢青鹤凑近他,亲了亲他的额头,“下一次,给你找个父慈母爱的皮囊,让你好好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伏传两只眼睛水盈盈的,却摇头拒绝:“我有阿娘。我的阿娘天底下最好。”
谢青鹤附和道:“是。刘娘子最好。”
伏传还有点缓不过神来,他以为这是智商问题,哪晓得是情商问题。
谢青鹤轻轻抚摩他的额侧,安慰开解他:“人在七情六欲之中,难以自省自赎,并不是你不够小心谨慎,不够聪明防备。现在已经知道事情症结所在,想来以后也不会再跳同一个坑。这不怪你啊,我早几年就看出来了,一时心软没有及早提醒你,这是我的错。”
伏传在他膝上翻了一下,抱住他的腰身,闷声说:“大师兄以前会教训我的,如今一味宠我。”
谢青鹤被他抱得有些酥痒,也不禁笑道:“那有什么办法?都是这样的关系了,日夜抱在怀里亲来亲去,难道还能拉下脸来训斥么?”
“死了四百六十七个人。五十三个是城破之后,叛贼抢掠时所杀伤。”伏传说。
这时候提及富安县的惨事,不是谢青鹤不放过,是伏传自己放不下。
谢青鹤抚摩他侧额的手,不自觉地缓了下来。
韩珲派人给伏传送信时,富安县那一团糟乱还没收拾清楚,这四百多人的准确数字,必然是大郎亲自收殓之后才有的定数。大郎没有告诉谢青鹤,却跟二郎说过。
二郎想替大郎求情。
在二郎想来,死去的人确实无辜,也不必非要废了大郎修为做惩罚吧?
大郎就给了他这么一个准确的死亡数字。
二郎没有去坟场,也没有亲自去收殓尸体,没有大郎深夜拼尸体得出的艰难领悟。
他还是想替大郎说情。
谢青鹤在邸店大堂等着饭食的时候,二郎跟在伏传身边,去厨房看食材点菜。
不等他向伏传求情,伏传就先向他了解了富安县的详情。韩珲的消息,伏传信不过。伏传自己的消息渠道又没那么快回来,不如直接向二郎打听。
如谢青鹤所想,同样自幼接受寒江剑派教养的伏传,也无法宽恕富安县发生的背德之事。
若以一方枭雄主宰的身份来看,伏传没吃什么亏,王寡妇与大郎的所为,也称不上对他的背叛。
古往今来,大争之时,哪一方诸侯手里不沾上无辜者的性命?甲将军好财,乙将军好色,丙将军好英名,做主公的要指望将军们守土开疆打天下,能天天给将军们做道德培训吗?不得打个哈哈把丑事都抹去,粉饰太平指黑为白,把劫掠奸淫的惨事,传成几段许财赐妾的风流佳话?
只因伏传并非争霸的诸侯,而是寒江剑派的继承人,世外之人的道德要求远比凡夫俗子更高,且并不单纯以成王败寇结论,所以,富安县之事,绝不能被寒江剑派的教养所宽恕。
“我想让大师兄训斥我。”伏传低声说。
“你若不知道错,自然是要训斥的。如今知道错了,也知道症结所在,再要师哥训斥你什么呢?将你的错处短处难受处掀开来,砸在你的脸上,让你心志受损,情志受伤么?”谢青鹤将他扶起来,看着他的双眼,“这世上没有不犯错的人,师哥也会做错。错了就补偿,不要总是纠结过去。”
伏传点头道:“此事我自然要负责。韩琳和王孃处都要处置。”
谢青鹤认为伏传只有御下不严、授徒不善的过犯,富安县之事远在千里之外,那些人命应该由大郎负责,其次才是王寡妇,单说死人的事,伏传的责任并不大。伏传显然不这么想。
两人说了个间歇,谢青鹤认为已经可以揭过了,恰好外边送了热水来,趁势洗脚睡觉。
因提及了富安县之事,二人都没有亲热的心情,收拾好了,准备直接休息。
谢青鹤才换好了寝衣,想问伏传是与自己睡一个被窝,还是分开来睡,就看见伏传拿出一卷经书,抱着蒲团去了窗前,将蒲团铺地之后,伏传回身来给谢青鹤掖被角,问道:“那我吹灯啦?”
谢青鹤静静地说:“你知道,我是不许你跪经的。”
“我知道大师兄顾惜疼爱我,可是。”伏传偏过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我从懂事开始就受这份教养,心中有难处无法排遣,总得有个去处。我拿的蒲团很厚,跪着不难受。”
话说到这个地步,谢青鹤也不能强迫伏传上床休息。
他起身走到窗前,查看了伏传放下的蒲团,确是比较厚实绵软:“别太晚了。”
伏传在窗前跪经,谢青鹤回床上躺下,闭上眼,小师弟的呼吸轻缓悠长,偶尔才会极其小心地翻过一页经书。谢青鹤自然睡不着。他静静地躺着,心想,我宽解不了小师弟。
哪怕他就在伏传的身边,与伏传同居一室,也无法说服伏传放下负疚,安稳地躺下休息。
这种感觉很无力。
谢青鹤想,从此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再也不想与小师弟分开,让他被自己的弱点所趁,被旁人所辜负,被过犯所负疚。
一炷香后。
伏传还在翻书。
谢青鹤倏地坐了起来,噔噔噔走到窗前。
伏传连忙将经书压住,问:“大师兄,我是不是吵着你休息了?我去外边……啊?!”
一句话没说完,谢青鹤把他提了起来,摁在榻上,狠狠揍了两下屁股。伏传错愕之下啊了一声,又被谢青鹤揍了两下,冷汗毛抓抓地从脖子后边沁了出来。
没等伏传搞明白情况,谢青鹤已经把他抱回床上,塞进了被窝里:“舒服了?睡不睡?”
伏传:“……”
谢青鹤作势要把他从被窝里翻出来,吓得伏传连忙抱住枕头:“睡,睡!”
谢青鹤方才松了口气。
上床之后,谢青鹤才闭上眼,伏传就慢慢靠过来,依在他怀里:“大师兄。”
谢青鹤顺势搂住他,胳膊微微用力,让伏传知道他的在乎:“嗯?”
“人死不能复生,如何才能补偿?”伏传问。
“这世上还有很多活着的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沉疴不起,身无所寄。你还有许多事要去做,哪有时间纠结过去?”谢青鹤侧身将他整个人都搂住,扯上被子,二人相拥相对,“你今日是在撒娇。师哥在你身边,也就准许你撒娇。只是这毛病也要慢慢改了,男子汉大丈夫,该负责就负责,只会抱着师哥说,我要师哥训斥我,我要去跪经,这算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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