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琳仓惶之余,才会让韩珠文去伏府请伏传救命,他知道伏传对孩子心软。
至于韩琳为何不肯亲自登门求援?完全是因为据他揣测,谢青鹤应该会巴不得他与伏传决裂?一旦印夫人身故,他与伏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结婚,要么分道扬镳。
哪晓得提着药箱第一个进门的,就是谢青鹤。
谢青鹤除了询问卫夫人施用的毒药品类之外,一直站在三尺之外,静静地看着。
韩琳想催促也不好催促,只能眼巴巴地等着伏传进门。结果伏传就在外边跟那一群大夫见礼寒暄,好不容易进来了,居然也就是站在谢青鹤身边,一个字都没有说。
看出了儿子的焦躁与不便,卫夫人腆着脸开口:“可是需要诊脉的丝线,或是覆腕的丝帕么?以老身愚见,医者父母心,病床之上何分男女?见不见外男也都见了,床上这样子也见了,您就受累亲自搭搭脉?”
伏传解释说:“我大师兄目力超凡,能观气脉阴阳,不必用手试探脉象。您请稍安勿躁。”
若是旁人说这话,在场众人都要质疑他吹牛。偏偏是伏传所说,顿时使人信服。
谢青鹤很容易就感觉到韩琳不焦躁了,卫夫人与韩珠文也都收敛了气息,不免心生骄傲。从前伏传说话没什么份量,如今也有了信人风范,随便说上一句话,不必自证真伪,就能说服在场所有人,可见其贵重。
“夫人此毒药石无效。”谢青鹤下了结论,没有恐吓病人家属,接着说,“我可用真元拔毒。”
他既然说了要拔毒,就将药箱放下,径自走向床边。
那张床已垫了不少褥子,生生高出床栏半尺。压在底下一层一层的铺褥里,又是口吐的秽物,又是泻下的粪便,脏得近身服侍的丫鬟都忍不住生理上的反应,时不时地干呕几下。
谢青鹤一身清峻,点尘不染,就这么坐在床边,轻轻拨开印夫人汗湿的长发。
伏传连忙将头上的簪子摘下来,递给谢青鹤。
谢青鹤熟练地将印夫人的头发挽起,伏传也不嫌弃床边污秽,帮着扶住了印夫人。谢青鹤顿时觉得角度舒服多了,指尖距离印夫人身上半尺,一点点用真元驱赶散向四肢百骸的毒素,慢慢汇聚到胃部,又慢慢从食道吐出。
伏传惊呼:“痰盂来!”
仆妇连忙捧着刚刚倾倒还没洗涮的铜盆来接,印夫人又开始哇哇地吐。
她这会儿吐出来的东西腥臭异常,还带着诡异的紫绿色,捧着铜盆的仆妇都忍不住吐了。
谢青鹤见状吩咐道:“叫人来扶住她。药箱里应该有芳香清秽的药物,你找出来给近身服侍的仆人都分一些,其他人……可以在外边等。”
韩琳和卫夫人守在床前是重视的表现,可是,这么臭,真的没必要强忍着站桩。
不等旁侧仆妇上前换手,韩珠文先一步抢到床前,扶住了印夫人。伏传才去开了药箱发药,又劝韩琳和卫夫人外边等候:“不想走远,在外边屋子看着也行。远点味儿没那么大。”
韩琳与卫夫人都有些触动。这味儿确实太臭,宛如谪仙般的大先生丝毫没有嫌弃,只顾着替印夫人疗毒。向来养尊处优的小菩萨也没有嫌弃,忙前忙后替谢青鹤打下手。
伏传把簪子拆了,一头长发披在肩头,看着脸上的轮廓都温柔了许多。韩琳心想,他是有多在意我与他的盟约,才会这么不嫌污秽地替我救治印氏?
韩琳说:“珠文在那边伺候,要么你也出来换口气?”
伏传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看在卫夫人的份上,没有喷他。
屋子里谢青鹤替印夫人驱毒,韩琳与卫夫人则避到了外室,感觉味儿还是挺大,母子俩想着反正都出来了,也不在乎再远一点,默契地躲到了更远一层的憩室内。
卫夫人从果盘里找了个樱桃含在嘴里去恶心,忍不住说:“那大先生若也是个妇人,你把他俩都娶回家来,该是何等美事。”
韩琳都被她的脑洞惊呆了,没好气地说:“您可别再搅事了!草娘那边是嘴上炮仗,毕竟与我有相扶多年的情谊,不至于翻脸不认人。苏瓦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卫夫人摇头说:“你看他给印氏治病的模样,细心温柔不嫌恶,那也是一尊菩萨。”
“您若还信得过儿的眼光见识,就不要单看这一点。菩萨有三万八千相,慈悲相是相,愤怒相也是相。何况,说是菩萨,他俩都是修士,有雷法能诛邪,没那么大圣性。”
“我何尝不想娶回阿伏?也以为此事板上钉钉。他不嫁予我,还能嫁给谁?”
“当初苏瓦郎生得矮小瘦弱,我也从不将他放在眼里。哪晓得六年过去,居然长成了这样英伟潇洒的体格,容貌都彻底变了。韩珲回来禀告此事,我才知道此事要糟!——自古嫦娥爱少年,他这副皮囊果然就把草娘勾了魂。”
“如今阿伏放了话绝不肯嫁我,我只求印氏能健健康康地好起来,否则……”
韩琳叹了口气。
不必他多说,卫夫人也知道与伏传决裂的代价极大。
韩珠文刚才对谢青鹤说的那番话何尝不可怕?他只要母亲活着,什么都愿意做。放弃嫡子的地位,心甘情愿充作附贰奴仆……换句话说,如果他母亲不能活着,他又会为了复仇甘愿去做什么?!
那是韩珠文对韩琳和卫夫人的警告。
那是韩珠文冒着被亲爹、亲祖母处死的危险,发出的血泪控诉。
“待我从卢氏口中审出了幕后之人,定要扒了她的皮!”卫夫人低低地说。
卢氏就是给卫夫人出主意,逼印夫人下堂,给印夫人下毒的长舌妇。卫夫人与韩琳其实都有这种想法,只是卢氏的游说促使卫夫人提前进行了这个计划,且完全没有与韩琳的商量。
原因很简单,卢氏是韩琳的奶娘,一直在丞相府帮着韩琳打理家务。
卫夫人很自然地认为,卢氏会主动提及此事,是洞悉了韩琳的想法,在为韩琳分忧。
正在此时,有仆妇匆匆忙忙进来,低声禀报道:“夫人,卢氏暴毙。”
卫夫人猛地一拍茶案:“让你们审人,口供拿到了么?”
仆妇跪在地上,脸色凝重地摇头,说:“上的刑具皆不致命。卢氏似早已服毒,方才熬刑不过死于冰盆之下。是仆疏忽,不曾事先检查她的身体,夫人恕罪。”
韩琳脸色也很难看,却替仆妇说了一句话:“她是早有准备。阿娘,防不胜防。”
卫夫人怒道:“我却不信此事没有来龙去脉。将卢氏夫家、娘家三代都关押起来,一个个慢慢地盘问。与什么人结交,是否发了横财,是否藏了不该有的贵重东西,家中男人是否得了好差事,家中女人是否嫁了好人家——挖地三尺,也要给我问明白!”
第139章
谢青鹤替印夫人拔毒花了近两个时辰。
他修为精深且静功绝佳,长达两个时辰的全神贯注施为,对谢青鹤而言,并不艰难。
最艰难的是原本就奄奄一息的印夫人,拔毒时,毒素从四肢百骸回归胃袋,又从食道上行,从嘴里吐出来,在体内发生质变的毒素混合着胃液,灼烧她的食道口舌。谢青鹤要求她不断服用清水,咽下又吐出,体力上早就无法支撑的印夫人,只凭着求生的本能挣命。
韩珠文坐在床边扶着她,在她耳边不住喊阿娘,让她想一想还不会说话的妹妹,求她活下来。
伏传才知道印夫人离开坐褥不过四个月,刚生的女儿尚不足半岁。
刚刚生产的妇人,襁褓中不知事的孩子,来自于丈夫的残忍杀害,太过切合相似的经历,使伏传瞬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刘娘子。
看着坐在床边替印夫人拔毒的谢青鹤,伏传下意识地喃喃:“万幸。”
谢青鹤听得一愣。
他看向伏传的眼神,也在霎时间变得非常温柔。
他知道伏传会想起什么。
听说印夫人的小女儿还在襁褓中,谢青鹤想起的也是刘娘子。
作为二十多年前那场极其相似的人伦惨剧的受害者,伏传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可惜阿娘没活下来、可惜阿娘没能未卜先知、向大师兄寻求保护”,而是“万幸印夫人比阿娘幸运,万幸印夫人遇见了大师兄,她可以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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