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景承认自己很自私。
他前半生背负的罪孽太过沉重,没有人给他判下刑期,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像人一样活着。
他守护了庄彤一辈子,看着庄彤澄清吏治、调理山河,看着庄彤将腐朽的官场一点点修补,看着庄彤每一天每一刻都在为治世努力,他作为庄彤的侍卫,保护者,也算是在用仅有的一份力尽微末之功。
直到庄彤歪在书房失去呼吸,直到庄彤的灵枢从京城回到羊亭县,直到庄彤入土为安。
他才觉得,自己可以不再做罪籍的奴婢,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迎娶自己心爱的女人。
只可惜,他和她都已白发苍苍,韶华不再。
“我是个坏东西。”舒景将蒋二娘搂入怀中,“愿我来世做个好人,早早地遇见你。”
※
谢青鹤也已经到了极限,蒋英洲的皮囊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作为不修者,他清楚地感觉到衰老的整个过程。释家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皆在其中。谢青鹤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觉到“老”的痛苦。
他去参加了庄彤的丧礼,又去墓园给死去多年的蒋元娘扫墓,再回羊亭县交代后事。
鲜于鱼知道他要死了,提前赶到羊亭县陪伴。
就在这个时候,蒋二娘与舒景一起回来,说要成亲,叫他写婚书。
谢青鹤差点给他俩气死:“现在成亲?”他马上知道这件事的症结在于舒景,“你心中旧恨难解,直到庄彤死了,你觉得你没事了,就要跟我姐姐成亲?”
蒋二娘护在舒景身前:“你如今可消停些吧。他身板硬朗,你出门都差点绊门槛上。可别没揍着他,你先摔呜呼了,我还等着你给我俩写婚书呢!”
蒋英洲的皮囊不好,老朽得厉害,吃多少鲜于鱼从寒江剑派带来的珍贵药物也没用。反倒是舒景自幼习武,体质倍儿棒,现在还能拳打二十个年轻小伙不喘气。
被蒋二娘怼了一句,谢青鹤都气笑了:“我这马上断气的人了,不给你写怎么了?”
蒋二娘才意识到情况不对,看了鲜于鱼一眼:“你怎么来了?”
鲜于鱼眼眶有些红,面上又带着笑,摇头不语。
谢青鹤才点头吩咐道:“去拿红纸来。”
家里没有现成的红纸,鲜于鱼找了一些赤红色的洒金版纸,蒋幼娘挽起袖子,缓缓地研墨。她写字近六十年,字墨上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由她来帮着研墨,比谁都老练妥当。
谢青鹤已经有些出虚汗了,他眨了眨眼,握住鲜于鱼的手。
鲜于鱼连忙将一股虚弱的真元从他手心贯入,谢青鹤的身体太过虚弱,连正常的真元都不敢往他体内输送,只怕承受不起马上登真。好不容易研好墨汁送来,谢青鹤提起笔,又是一阵虚汗簌簌而下。
蒋二娘哽咽道:“弟,要不……”
谢青鹤用左手拿起镇纸,缓缓抻平纸面,说:“你们……不早些说……我如今写不成一篇了,就送你们几个字吧。反正……你们俩啊……婚书不婚书的,也是一辈子了。”
蒋二娘眼泪簌簌而下,舒景也红了眼眶。
谢青鹤屏息凝神,看着面前洒金红纸,浓墨蕴于笔尖,写了四个字。
天作之合。
四个字写完,谢青鹤一口气松下来,瘫软在榻上,鲜于鱼连忙去接,方才没让笔墨污了红纸。
谢青鹤看着舒景与蒋二娘,喃喃道:“你俩……绝配。”
说着又扭头去看蒋幼娘。
蒋幼娘满眼是泪,脸上却换了笑模样,说:“我如今能照顾自己了,你放心。”
鲜于鱼连忙说:“弟子必会照看两位姑姑。真人放心。”
那就放心吧。
谢青鹤不再忍受这具衰老的皮囊,喉间松软,气息闭塞,瞬间从皮囊中飞了出去。
蒋英洲对他非常不满,张牙舞爪地想要飞上来撕咬,谢青鹤才从那老朽的状态中脱身,四肢百骸都涌入属于自己的力量与轻快,一把就将蒋英洲捏成灰烬,化作一道澄净的魂体。
他熟练地将一半魂体分给小胖妞,不等小胖妞过来拍马屁,他就闪身飞出了空间。
看着熟悉的憩室,谢青鹤端起茶杯。
茶还是热的。
……我入魔的六十年,对于小师弟来说,不过是一眨眼。
第185章
谢青鹤很想念伏传。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却在蒋英洲的世界里持续了一辈子。
在此之前,时间与距离对谢青鹤来说不具有特殊的意义,多年入魔的经历让他轻看别离。
从上个入魔世界回来之后,伏传很抗拒连续入魔,拒绝他的安排之后,伏传不好意思地说,耽误大师兄修行了。那时候的谢青鹤还从容无谓地笑了笑,说不会。
——伏传不能适应频密的入魔经历,他可以独自去。他也确实独自去了。
现在,谢青鹤觉得彼时的自己有些好笑。
不管他活了多少年,经历了多少事,人总会有不自量也不自知的时候。事实是,他已经不能再随随便便地抛开小师弟,独自去生活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乃至于六十年。
有牵挂与思念的日子,太过漫长寂寥。他可以忍耐,却不想再经历。
喝完了入魔前留下的那杯茶,谢青鹤蹬上木屐,行至断崖处,一跃而下。
观星台的断崖之下是一片乱石滩,左近峭壁阻隔,连巡山的寒江弟子都很少踏足。谢青鹤年轻时喜欢在这里沿江封魔,魔类被一网打尽之后,水域清静了下来,这里许多年都荒无人迹。
直到谢青鹤重新住回观星台,又有了频繁入魔的经历,才会常常下来练剑,舒展筋骨郁气。
他站在乱石滩上,放出寒江剑环,剑光在水天之下伸缩吞吐,仿佛在于谢青鹤说话。
谢青鹤左手捏起剑诀,控着剑光,任凭它在空中飞舞。初时只有寒光闪烁,渐渐地,山灵水气缓慢凝聚,追随在剑光之后,于天地间挥洒。谢青鹤就漫步在石滩上,呼吸吞吐。
如此往返近一刻钟,谢青鹤指诀轻挥,山灵归于地,水气归于天,剑环飞回了他的手中。
他抖落一身轻寒,足尖轻点,人就朝着绝壁飞了回去。
练剑之后,神清气爽。
谢青鹤洗了脸,伏传没回来。
谢青鹤又喝了一泡茶,伏传没回来。
谢青鹤无聊地歪在榻上看了半卷书,伏传没回来。
谢青鹤重新配了两瓶夜里要用的暖膏,炖了小师弟爱吃的猪肘子,洗了澡,换上贴身紧俏的衣裳,扎上了极衬腰身的腰带……伏传还是没有回来。
看着早已落向西山的日头,谢青鹤点起屋内屋外的灯,心中很诧异。到底怎么了?
掌灯后不久,伏传终于回来了。
他也知道回来得晚了,步履急促,一路飞掠回观星台,走近步道才仓促落地。
——观星台是掌门居处,飞来飞去太过冒犯,伏传至此都是步行。
隔着老远,伏传就看见站在露台上的谢青鹤,总觉得怪怪的。
谢青鹤从来不等他,在观星台自行其是,该喝茶就喝茶,该看书就看书,若是在外边露天坐着,也是因为谢青鹤想出门透气,在外边喝茶赏景。
问题是,现在是冬天。滴水成冰的天气!这时候在外面露台站着透气?
总觉得大师兄是在等我。伏传忍不住走得更快一些。
走得近了,伏传才发现大师兄究竟哪里不对!
一直喜欢穿宽敞道袍青衫的大师兄,今天居然穿了紧身的袍子!还扎了腰带!
光是看着衣料贴着大师兄身躯往下包裹的线条,伏传就有一种晕眩的迷恋。往日只是看着想入非非,如今已经什么都做过了,光是看着大师兄的模样,都能直接脑补一个大师兄没穿衣服的样子!
他屁颠屁颠奔到谢青鹤身边,眼神迷离,脸颊绯红,还有一股陶醉的晕眩。
“大师兄!”伏传伸手搂住大师兄被腰带扎紧的紧实腰身,“大师兄今天好好看。”
谢青鹤将各种亲密的事都想了几百遍,这会儿却能沉得住气,将伏传搂在怀里,只摸了摸脑袋:“嗯。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山下的事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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