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83)
“拦截网!拦截网!”朱旻听到外面在喊号子,还有哨音。临时联合空中基地的甲板上暴雨倾盆,地面工作人员吹着哨子在边缘狂奔,挥舞手中的旗帜打出手语。几十名执行员跑上甲板,将拦截网和减速带拉起来,几十双脚踩在水流中,溅起水花。
飞行员拉着操作杆,扭头朝机舱后面吼道:“医生!飞机即将着陆,到时会有强烈撞击,请注意防护!不用我提醒你们注意保护你们金贵的脑袋吧?”
“闭嘴你这个该死的鸟人!”朱旻着急起来谁都骂,什么话都骂的出口,季垚也领教过他的骂功,“飞机开成这个样子你好意思上天?他妈的,老子坐过游乐场的青蛙飞机都比你这强!”
朱旻开始用西南方言骂人,他在成都生活了很久,从小看着两家婆娘坐在门槛上对骂一整天,学到了不少本事。莱斯利盯着朱旻的嘴唇看,他听得懂中国话,但听不懂西南方言。
“不至于,不至于哈,朱医生,不至于。”莱斯利刚想把朱旻的情绪压下来,朱旻猛地停住了嘴皮,嘴角的肌肉鼓出,手臂上青筋暴露,他用力扯住伤口深处的什么东西。
“我摸到了!我摸到了!按住,老郑,再用点力。莱斯利,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我马上把血管夹住!”
飞机冒雨下降,撞上停机平台跑道,机舱内部又是一阵剧烈颠簸,金属架子滑倒了,里头的器械乒乒乓乓洒了一地,但这回没人在意。朱旻被晃得东倒西歪,正要夹住血管时飞机半边机翼被弹飞出去,一股大力把他抛到一边,头撞到跳伞台上,立刻被撞出一个小孔,血像开了瓶的汽水,呼呼地灌进他眼睛里。
绑着季垚的担架顺着机身倾斜向另一边滑走,莱斯利和郑觉眠分别倒在很远的两个方向。季垚大腿上的伤口处鲜血喷涌,泛着粉色的泡沫,半个机舱都是血水,浓重的血腥味甚至让飞行员感到胃中不适。监护仪发疯似地响个不停,朱旻抬手堵住头上的伤口,双眼透过血色模模糊糊看到机舱里的景象,他冲出身子,死死拉住担架,免得让它侧翻。
朱旻觉得整个身体被撕扯着,行将裂开,他紧闭着双眼,眼睛里全是血,刺得他生疼。飞机第一滑轮侧斜,机翼抵在跑道上擦出大量火花,同时发出令人恐惧的巨响。拦截网后面站满了人,大雨浇在他们身上,湿透了。飞机下方的探照灯照透雨幕,让他们挂满水珠的面孔看起来苍白木然。
执行员以及工作人员都站在网后看着飞机倾斜着冲过来,驾驶员拼命稳住机身,加上星河的智能调控,飞机涂着银漆的头部在距离拦截网一米的地方停住。一道惊雷在天上炸响,闪电游龙一般冲破云层,击中了不远处一座山头。山火还在熊熊燃烧,火光冲上云霄,滚滚的浓烟正在朝海上压去,大片逃亡的动物群在沙滩上留下凌乱的脚印。
混乱终于停止了,朱旻听到外面刺耳的警报声,他庆幸自己没被震聋。莱斯利伤得不重,等飞机停下之后他立刻爬过来帮朱旻固定住担架,抬头看看监护仪,红灯长亮着,心跳已停止。
“朱医生,医生......那个......”莱斯利抬手指着监护仪,慌张地看着朱旻,抬手抱住脑袋,“心跳没了!心跳没了......完了......”
朱旻的艰难地睁开眼睛,一片猩红中看见监护仪上的心电图像,已经没有起伏。他动了动睫毛,用带血的衣袖抹去满脸血迹,挪动了下身子跪在季垚旁边,重新把手伸进伤口深处。
“不会,只是暂时性心脏停跳,能救。”朱旻喘着气说,一边擦着额头上的血。
莱斯利看到他眼中滚出大颗的泪水,冲刷着那些混乱的血痕,似乎要把这张脸用眼泪洗干净。朱旻一直低着头,手在伤口内部淤积的血泊中翻动,他在重新寻找动脉血管,尽管血已经不再流出。那些粉红的泡沫、流淌的殷红的河流,全都化作纷飞的红色的印记,蝴蝶一样在机舱中飞舞。
透明的晶莹的泪珠砸落在季垚的作战服上,那上面混合着草木、硝烟和鲜血的气息,在他不长的年岁中,死亡一直如影随形。季垚安静地躺在担架上,手放在身侧,用束缚带捆住,他的表情很安详,尽管面色苍白,嘴唇丝毫没有血色。在他头顶,监护仪的警报始终没有停止,不知道这警报声是否进入他沉重的梦中,也不知道他此时进入了梦境的哪一层。
他就像午间睡去,做了一个梦,梦中山海葳蕤,四季了无尽头。朱旻给他做心跳复苏和人工呼吸,但都无济于事,莱斯利跪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朱旻崩溃痛哭。
机舱门轰然从外边被打开,暴雨一下冲进来,冲洗着黏稠的血垢,就像冲洗着他们这些人所经历的所有黑夜。穿白褂的医生弓着腰跨进来,扶起朱旻的身子,然后抬走了担架。
朱旻一直跪在监护仪下方,莱斯利和老郑都背上箱子后离开机舱。朱旻听到嘈杂的雨声,还有惊耳雷鸣。风声在头顶呼号,远方海潮山一般耸起,正极速往海岸推进,形成海啸。
有个医生在最后进入机舱,他一进来就在朱旻面前跪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抱住朱旻的身子。朱旻眼前晃晃的一片白光,他瞥见一头金色的头发,原来是林奈·道恩。
暴雨就从倾斜的机舱门口灌进来,很快机舱里就积了脚踝深的水。道恩淋着倾盆大雨抱着朱旻,他们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谁都没有说话。朱旻好一会儿才抬起沾满血污的手搂住道恩的背,在道恩干净的褂子上擦出凌乱的血痕,他把脸埋进道恩的衣领,滚烫灼人的眼泪烙在道恩脖子上。
风暴来临时万物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朱旻此时悲怆的哭声。
飞行员也破了相,飞机着地的一瞬间震碎了玻璃,玻璃渣子刺进了他的眼睛里,双眼瞬间血肉模糊。他在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依然停稳了飞机,当人们把他从驾驶座上抱下来的时候,他才双眼滴着血,剧烈地呕吐起来。
医生把飞行员抬上担架,推进急救室,一路上飞行员还抬着手问旁边一个医官:“指挥官,在我的飞机上......他有没有事?指挥官不能有事,我不想背上指挥官的命,我不想上法庭.......”
他胡乱抓着手,医生见状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帮他擦去脸颊上的血,说:“指挥官没有事,大家都很好,你也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你做得很好,无人伤亡。”
飞行员哽咽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眼窝里嵌满玻璃碎片。他痛苦地扭动着脖子,嘴角溢出白沫,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临时总控台的屏幕上跳出警报,耿殊明撑着腰站在屏幕前,冲锋衣上全是脏兮兮的泥土。监测员通报了警报情况:“多处同时发生地震,震源深度均在60公里以内,破坏性极强。目前监测到的陆地震级最高至9.6级,海底最高10.1级,正在继续监测中。”
“我们在深海区投放的浮标显示,大洋中心正在持续生成海啸,往陆地奔袭而来。第一波浪潮冲击将在15分钟后到达,浪高预估65米。第二波冲击在45分钟后到达,浪高未定。”
“地下检测到岩浆活动,陆地有分裂趋势,多处形成新的岩浆上升通道,地图上马上就要添加新的火山。”邵哲升抱着电脑对耿殊明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都是。我模拟了一下,到时候满地岩浆横流,这一片范围内的土地,全都将化为焦土,一切生命荡然无存。”
邵哲升画一个圈,“新地”的建筑群也被包括在内,他抬头看着耿殊明。这里面自然有问题,建筑群绝对不能被岩浆掩埋,那是他们要去考察的地方,里面还有一座怪异的黑塔。
耿殊明沉默了一会儿,问:“火山还有多久会喷发?”
“大概还有十三分钟。”邵哲升说,他指着屏幕上一个计时器,“岩浆正在裂缝中艰难上升,有些冷却成了岩石堵住了缺口,还有些来势汹汹。我们的动作必须比这些岩浆要快。另外,海啸的破坏力同样不容小觑,建筑群就在海边,您知道后果的。港口已经保不住了,但是没船停在里面,也就另当别论。当务之急是保护建筑群,老师,我们得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