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09)
“心率正常,脑电波正常,细胞活性正常,代谢和循环系统正常,呼吸系统正常。苏醒程序启动,解除冷冻。LM22识别码正确,执行命令。”
电流进入冷冻舱后,舱口屏幕上跳出日期,记录下这次冷冻的总共时长,下方写着“0002”,这是季垚的编号。舱内逐渐替换上可供呼吸的气体,降噪系统开启,噪音偃旗息鼓。电子钟跳动了一下,在这里,它的秒数跳动得极为缓慢,黑夜也显得格外漫长。
季垚在一阵电刺激下张开嘴,呼吸系统开始工作,等星河检测到体内每个细胞都开始运转后,减少气体输入量,让季垚在睡梦中自然醒来。星河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头像出现在控制台上。
醒来的时候听不见一点声音,混沌的黑暗忽然被一缕光线刺破,他以为到了新的一天黎明。这样的开场让他心跳又加快了几分,星河忙输入指令,强迫他的心率保持在稳定水平,不悲不喜。
眼前清晰起来,这个过程大概花费了五分钟,这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就算能看清事物,却还是隔着雾一样模糊,这是近视症状,眼球被烧伤后视力无法恢复正常,从成都医疗中心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在此之前,他瞎了大概三个月。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他以为自己无人探望,其实不然,有人时常来看他,还为他流过眼泪。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季垚觉得一定是这些重提的旧事迷住了自己的眼睛。但他没有办法不去想,因为那是记忆,那是灵魂的影子,它就在脑海里,悲欢随喜,不来不去。
视线聚焦在光线中心,一个发光的小点,一圈一圈的光晕倒映在天花板上,像涟漪一样荡漾。季垚觉得崭新的星辰正在冉冉升起,春天正在他耳边絮絮低语,而自己也正从梦中醒来。
“指挥官。”星河的声音从外面传进耳朵,离得很遥远,“星河正在为您拔除固定针,这个过程可能会有点疼痛,但不会持续多久,请放松。”
固定针一根一根从关节处抽离,每拔出一根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星河以此检验季垚的神经感知系统是否正常。季垚疼的蹙起眉,这对长眉继承于母亲,眉尾下压,墨笔一样撇开去。
“警告。检测到您的中枢神经系统存在问题,部分分泌物未达标,有发展为精神病的风险。星河正在为您展开深度检查,请稍候。”
季垚在最后一根固定针拔除后挪动了手指,他的胸腔剧烈起伏,一会儿之后平缓下去,然后他打开舱盖坐起来。后脑还连着探测线,他把线头拔掉,丢在地上。
“检查中断,等待重新连接。”星河说,他的声音没有温度,落在冷清的房间里,像灰雀的羽毛掉在了雪地上,“指挥官,为了您的安全,请重新做一次深度检查。”
季垚大口喘气,心脏绞痛得厉害,他按住胸口,身子不受控制地歪倒在舱壁上。一阵咳嗽之后他觉得心跳平稳一些,才重新坐回去,眯起眼睛,锁骨在领口处若隐若现。
“不用,星河。”季垚按着自己的喉结说,声音沙哑得厉害,他自己都觉得可怕,“我很好,你不用检查。”
他静默地坐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手指沿着喉结下滑,摸到锁骨窝,那里似乎比之前更加凹陷了。伸开五指看看自己的手背,是干净的,他知道自己消瘦了很多,原本就瘦长的手指现在更是只剩下了一层皮。这样的手指并不好看,甚至有些狰狞。无名指上光秃秃的,他恍惚了一下,然后把脸埋进手掌中。
蓝色的帘布垂挂在窗前,监护室内的一切呈现灰暗的光泽,这样的氛围能让人压抑到发疯。身后突然传来磁门滑开的声音才让这该死的压抑一哄而散,肖卓铭端着盒子站在门口。
“卧槽。”肖卓铭抓紧了手里的盒子,盯着打开的舱门,和坐起来的一个瘦削的背影,还有旁边控制台上的显示屏,她立刻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你妈的。”
骂完之后她退出门外,一伸手把磁门关上,裹紧身上的夹棉短外套,匆匆跑下楼梯,手里的盒子在跑动中哗啦作响。她在实验室中找到正在和高衍文讨论的朱旻,朱旻旁边跟着林奈·道恩。
“你们还真是形影不离啊,朱旻医生。”肖卓铭看了眼旁边的道恩,道恩搓了搓手,然后抄进衣袋中,“我们有活干了。”
朱旻撑着腰,毛呢大衣胸前挂着执行部的徽章,表明这是某个执行员的所有物。他指了指高衍文,说:“我正在和高先生谈论分子粉碎机的改进设想,你知道,这将是一项伟大的发明。你现在却跑来跟我说我们要去干活了,这真不是一个有礼貌的人该有的举动。”
“很不幸我就是一个粗野的人,我可没你们这些知识分子高雅。他妈的,你还想废话什么?指挥官醒了,混蛋,你难道不去看看吗?主治医师。”
“嚯,这几天你说过几次这种话了?我算算,三次总有的。这种狼来了的游戏不好玩,肖医生,谁能保证你这次不是在捉弄我?”朱旻激动地比划着手势,“还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肖卓铭踹了旁边的凳子一脚,然后把盒子打开:“茴香、八角、桂枝和橘叶,就这些。我收来这些东西去了监护室,结果指挥官已经坐起来了。我保证这千真万确。”
“你他妈的还真去找茴香八角准备给指挥官风光大葬呢?我看你真的是不可理喻!把你这些东西丢掉,不然我就趁你睡觉一把火把它烧在你床头。你这次骗不了我!”
朱旻转过身,高衍文坐在椅子上,盯着朱旻看了一会儿,没说话。气氛忽然陷入胶着和尴尬,道恩站在一旁,时而觑觑肖卓铭的脸色。朱旻和肖卓铭见面必定吵架,打架也打过,昨天的事。
一分钟后朱旻又转过身,他警告性地蹬了肖卓铭一眼,捞起旁边的皮带穿上带孔,然后绑紧,胸前的雄鹰巨树徽章表明这件衣服来自于某位执行员。他竖起衣服护住脖子,也挡住他里面一件花织的毛衣。朱旻拉着道恩一起出门,临行前不忘拎起自己装满药物的箱子。
“去拿好你的仪器和东西,”朱旻对道恩说,“我们得去第一监护室看看。”
“这回指挥官是真的醒了吗?”道恩看起来不太相信,“我们已经白跑三趟了,这是第四趟。”
“这回要是再去扑个空我就把那个混球肖医生的脑袋拧下来,我绝对不允许这种狗屁恶作剧连续发生四次,绝不。”
“这不是恶作剧,只是监护系统稍微出了一点问题而已。”
“好好,你说得对,但愿我们这次上去监护系统还好好的在那里。老天,我可受不了这样折腾。快去,道恩,用跑的。”
肖卓铭朝高衍文笑笑,道歉之后退出了房间。外面走廊里温度骤降,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噤,朝手心哈一口气后匆忙跑上去跟住朱旻的脚步。
朱旻的皮鞋踏进第一监护室的那一秒,他就明白肖卓铭这次终于做了回聪明人。他伸手按亮室内所有灯光,照亮了控制台前站立的人影,季垚背对着他们,撑着桌子,形销骨立。
“卧槽。”朱旻发出和肖卓铭一样的声音,这大概是他活到现在见过的最令人称奇的事情了,“你妈的。”
“注意言辞,朱医生,你是一个高雅的知识分子,怎么能跟我们这种粗野之人说一样的话。”肖卓铭说,她走到一旁去检查监护仪上的数据,再捡起掉在地上的检测线,“指挥官,您为什么关闭了星河?我们需要它处理数据,还得对你的身体进行监控。”
“林城呢?把他叫过来,就现在。”季垚看了看朱旻和道恩,甚至没有寒暄一句,就进入了日常的工作状态,“麻烦肖医生跑一趟,你应该认识林城这个人,他在电信号监测台,编号0779。”
肖卓铭拉好外套衣领,抱着手臂看了会儿季垚,然后转身走出门。外面很冷,她跺了跺脚,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呼吸在发红的鼻尖化作一团白雾。
朱旻看着肖卓铭出去,他把箱子丢在一边,和道恩一起上前去扶住季垚。季垚身上穿着单薄的衬衫和病号裤,衬衫是他自己的,此时却显得尤其大,空荡荡的像要飘起来似的,他真怕自己一下化成风,忽地就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