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59)
执行员犹豫了一会儿,才碰了碰鞋跟,说:“军队。”
季垚笑了,他没有表示什么情绪,含着烟尾问:“为什么这么说?”
“时间局太苦了。”执行员回答,他脸上的小雀斑一直在季垚的眼睛前晃,季垚隔着一层烟雾看他,不焦不躁,“我们打仗,都不知道敌人会是什么东西,我们像是在和整个自然作对。海啸、火山、地震......我永远预料不到下一个会是什么。我们还背负着全人类的希望——解决空洞危机,这个希望太昂贵了,也太沉重了。......太苦了。”
他眼神闪烁,扭开头去看其他的什么地方,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又向季垚道歉,整理好腰带后继续挺直脊背站岗。季垚没有再继续和他说话,他只是静默地站在一旁不远处,背靠着整个北极,手里一根烟在慢慢燃烧。烟雾如同藤蔓,织成一张网,缠绕住他的四肢,动弹不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佛说众生皆苦,其实何止众生,天道苦,地狱也苦。
季宋临从门里走出来,他换上了和普通执行员一样的制服,现在,他可能再也不需要镶着黑白双翼的帽子了。季垚刚抽完了一根烟,散开半空中流连的烟气,示意季宋临跟他上去。
“执行部的新部长是谁?”季宋临在季垚身后问,他们穿过走廊,晚饭后的人正从餐室中出来,见到季垚都停步行礼。风变大了,季宋临听到外面呜咽的海风,预示着将会有一场风暴要来临。
季垚没有回头,他插着衣兜走在前面,永远目光平静,永远目视前方:“唐霖。你很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吧?但事实就是这样。刚接到消息,唐霖从副部长升职为部长,成了时间局二把手了。怎么样,这可真是个大新闻,以后我的所有申请和报告,都要送到他面前过目了。”
“唐霖是鹿狼门下,唐家家主。虽然他一直躺在我的黑名单里,但我现在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曾经被龙牙咬过,手背上留着筷子长一条疤。”
“龙牙?”
“是的,当年我们一起杀龙王,他被龙牙伤到了,”季宋临说,他跟着季垚走下一截楼梯,“留下了疤痕。现在应该还在吧?我不知道了,这得要问问你。”
季垚回头看了他一眼:“疤痕还在,你放心。看来你把一些事情记得很清楚,原来我还以为你只记得符阳夏呢。龙王长什么样子?描述一下。”
“噢,这可不好描述,这太为难我了。不过它的样子确实跟九龙壁上的九头龙很像,于是我们就称之为‘龙王’。你可以自己想象,有些东西光靠嘴巴说是词不达意的。”
经过一条狭窄的连通走廊,尽头处镶着一块蓝色的玻璃,光射/进来之后被分割成无数个平面,在两边的墙壁上倒映出天空的脸庞。季垚很喜欢这条走廊,因为在这里可以感受到晦暗和光明的交界。当他迎着那块玻璃走去的时候,就像走入空旷之处,走到上帝的裙摆下,走进银河的中心,看清楚每一粒灰尘的样貌,听疾风在层叠的细雨里喘息。
季宋临的休息舱就在蓝色玻璃的旁边,季垚刷开门禁,更改识别码后录入了季宋临的指纹和声纹,再把钥匙递给他。季宋临站在舱里看了一会儿,季垚站在门边说:“从此你不用再缩在潜艇里度日了,我们会为你提供物资和住所。基地里的一切只要权限允许,你都可以使用,我的医疗队会定期来给你做全身体检。但也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并熟悉我们的规矩。”
“我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一间称得上‘房屋’的屋子了。”季宋临说,他走出来,站在玻璃下。这块玻璃横亘在基地的瞭望台和二层甲板之间,季宋临站在那里,背着光,只剩下一个侧影。在他的头顶,天幕包着一汪水,倾斜而圆润,丝状的薄云正哄闹着被灰蒙蒙的霾气驱赶开。疾风从远处弧形的冰山顶端袭来,山顶泛着冷冰冰、湿漉漉的光,太阳大概已经意兴阑珊了。
季垚帮他带上门,然后上锁,说:“即使在射电望远镜旁边的天文站里,你也没睡在屋子里过吗?”
“从来没有。我一般会在夏天的时候上岸,因为冬天的天气状况一向不好。冬天是大地休养的时刻,我不愿意去打扰它。夏天的时候,日光强烈,暑气蒸人,我让卡尔伯打开制冷系统,就能在天文台里待三天。傍晚,等太阳落山之后,还有很长一段有霞光的时间,我支起凉台,躺在上面听艾米纳姆的专辑,一直到蛩声夜响。我会一直在露天的凉台上过夜,直到我再次回到潜艇里去。”
“听起来你过着田园牧歌一般的生活。你知道吗?你把我们绝大部分人想过的生活都给过掉了。”
季垚说,他走在季宋临前面,两人一同擦着玻璃走到另一边去,光滑的地板像是冰面,倒映出他们的被拉长的影子。窗户忽地震动一下,风声穿过封锁门传到季垚耳中,当他扭头看外面时,大团的雪花混杂着疾风从面前席卷过去,淅沥而凄冷的北极的暴风雪,马上就要降临在基地上空了。
季宋临捏着自己的小指指根,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细数上面的纹路,说:“这生活听起来美妙,但也很孤独。尤其开始想念某个人的时候,这种孤独尤为更甚,简直能把人逼疯。”
“你在想念谁?”
季宋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当季垚回头看他时,季宋临只是抬起眼睛朝他笑笑,额头和眼尾的皱纹昭示着他经历过许多难捱的时光。季宋临把自己的眉毛和鬓角都修理整齐,胡须刮得很干净,下颚线凌厉、棱角分明。他永远都穿戴得得体有致,就算是待在禁闭室里,他也保持着衬衫的整洁和熨帖。仿佛随时都能穿上西装出席婚礼现场,或者随时都能坐下来,与老友畅谈。
“你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干净,是在等着什么人来见你吗?”季垚问,他露出笑意,把自己的头发撩到脑后,帽子则取下来扣在手肘上。
“是的,虽然我不确定等的那个人会不会回来,但我总得以最好的姿态迎接他。也许他明天就回来,也许他再也不回来了。如果有一天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你视野里,那时候你就该庆幸,你穿了最好的衣服,梳了最整齐的头发,长了最俊俏的脸,仿佛一直以来的等待,仅仅只是过了一个上午而已。”
“包括我吗?”
季宋临笑了,说:“你是其中之一。”
风小了点,但雪变大了。天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阴下来,原先那些含水的天空、湛蓝的海水,此时都变成了灰色。海鸥结三伴四地降落在基地甲板上,在背风地找食,远远地传来熊吼声。
两个执行员冒着风雪在甲板上收旗,他们身上很快结起了霜花,但仍然小心地把旗帜叠成三角形后装进盒子里,送到了总控台去。星河放倒旗杆,免得它在风暴中受损,季垚看到旗杆底座上已经覆盖上了一层薄雪。封锁门外亮起警示灯,气象台接连着发布了几道红色预警,星河在广播中提醒人们封锁门即将关闭。
外部巡逻的执行员在接到通知后进入基地内,瞭望台上的燃着疏疏几盏灯,望远镜已经合拢了,星河打开了电子侦察和监控。季垚看着风暴越来越临近,他此时的心情比任何一个执行员都更加忧虑,但他努力想让自己轻松起来,只得低下头揉了揉眼睛,问:“你有什么等待的经验吗?怎样才能让自己不在等待中失去希望?”
“没什么经验可言,我只不过是比别人更惜命,更不想死。我想回家,所以我一直在寻找回家的办法,环游海洋、探测深空,都是耗时的工作。当我们怀揣着对某个美好时刻的向往,然后心无旁骛地投入到伟大的事业中去,就会发现时间竟如此之快,俯仰之间,就过了一千年。”
说完之后季宋临停顿了一会儿,又问:“你在等谁吗?”
季垚同样没有回答他。季宋临没有多问,他只是淡淡地笑笑,拂去衣袖上的灰尘,走进一扇敞开的门里。季垚在心里考量季宋临说的一番话,他那时候还想不太明白。不过等他四十多岁的某个晚上,夜深人静,窗外传来夜莺的啼叫,他独自躺着关了灯的屋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想起了从前,他才突然明白了二十年前季宋临这些话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