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53)
季垚最后一个落地,在他比出手势后,直升机升高了一些,开始在雪原上空环飞盘旋。建筑群完好无损地伫立在平原上,季垚甚至能看到炮塔底座的棕红色锈迹,正在被凝结的冰块攻城略地,慢慢剥蚀。
唐霁跪在雪地里,怀中抱着一个瘦小的人,用毛毯裹住。他的膝盖下面全是血,红泱泱的,但是不漫开。执行员围住唐霁,朱旻站在包围圈外,撩一把头发,捏紧手里的枪柄。
执行员给季垚让路,季垚背着刀走到唐霁面前,他的靴子紧紧绑住小腿,光亮的靴面上堆着雪。这样的季垚是很威武的,他宽肩窄腰,肩线挺直,站在那里就像脊梁上长着松树。他跟符衷很般配,朱旻想,能把这样的男人压在床上操得满身都是痕迹,符衷也是很有点本事。
当然符衷的本事不止于此。
朱旻以为季垚会做出过激举动,还在飞机上的时候他就在脑子里模拟了无数次紧急情况处理方案,包括要扯个什么样的谎才能让那些执行员不对此起疑。朱旻已经想好了十套说辞,他得要保证这些人的行军日志本里不会出现编排季垚的话——他就像个老妈子天天在操心这个病人操心那个病人,满腹忧愁,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季垚在唐霁面前站了一会儿,长长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出颜色,微弱的海风从水里爬上来,缠在他脚边。唐霁怀中垂挂下来的薄毛毯此时被微风吹拂,像睡着了的女人的手臂,垂在床榻旁。
“什么事?”季垚问,他垂眼看着被毛毯从头到脚裹住的人。死者只露出模糊的脸部轮廓,一缕头发从缝隙中坠下来,在风里飘动。他的头侧着,以一种依恋的姿态轻轻靠在唐霁胸上。
唐霁抬起发红的眼睛,季垚看到他的双眼蓄满泪水,与记忆中的样子大相径庭。唐霁和季垚对视,那目光中罕见的没有仇恨和阴冷,只有隐忍许久的凄惶:“请你们......把他送回去。”
旁边的执行员走过来,用枪管拨开毛毯,露出宋尘双目阖闭的脸庞。季垚平静地看着一束光平铺在冰冷苍白的尸体上,宋尘的鼻梁和脸颊都被染成暖色,静静地挨着唐霁,姿态从容。犹如春日熟睡,在梦中闻到杏花和海棠的香气,黄莺站在枝头告诉他城外的春景,把天池错当苏堤,而屋檐下的玫瑰正从荆棘中抽出花芽。
死去的宋尘就像睡着的梅花鹿,被温柔地裹住,被一个流着泪的一级重犯抱在怀里。他那么平和,仿佛死前不曾经历痛苦,但只有唐霁知道,宋尘死的时候发出过怎样痛彻心扉的哭诉。
黑洞中时间是不流动的,所以宋尘得以尸身不腐,他的每一根头发都保持着原样,在微风中起起落落。季垚看到宋尘的脖子上缠着绷带,还有干涸的血迹,他动了动睫毛,说:“他是我亲手击毙的,唐霁,他死在我手上。我为什么要帮你?”
“他是时间局的人,年后就要转正了,可他没有撑到那一天。”唐霁说,他跪在季垚面前,说话的时候一滴眼泪从他眼眶中滚出来,“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他想回家,一直想回家,但我没有送他回家的办法。所以我来找你们,希望他能搭乘你们的巡回舱,回到他的家乡去。”
“你会对一个小执行员这么上心?还要来帮他完成遗愿?我没法相信这其中没有什么阴谋。”
“我爱他。”唐霁说,他不多言,他觉得这三个字足够代替很多无关紧要的话,来证明他自己。
季垚拔出枪顶在唐霁的额头上:“看来是你们一路上相依为命,摩擦出了感情。但你配不上这三个字,包括我,我也配不上。我们都是些可怜虫。”
“你杀他就是为了报复我吗?”唐霁处于季垚的枪口下,但抱着宋尘的手没有放松半分,“你说要复仇,说你生活在永无止境的噩梦之中。”
“我朝他开枪的时候只是出于击杀敌人的目的,但今天我听到你说你爱他,我就知道我杀对了人。唐霁,你爱他,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啊。”朱旻听见季垚这样说。
唐霁的双臂收紧,他把宋尘抱得更深,就像他们第一次做/爱后,唐霁抱着昏迷的宋尘度过了平静的一晚。宋尘让他活得像个人样,就像一粒尘埃闯进晨曦,木屋生暖,屋外冬霾刚霁。
“你恨我。”唐霁闭上眼睛。
“是的,我恨你。”季垚说,他扣住扳机的手指逐渐用力,“我更恨我自己,为什么在杀他的时候没有把你一起送去见了阎王,说不定在黄泉下你们还能再做一对鸳鸯。不过看着你抱着一具尸体跪在我面前哭求,即使被枪顶着脑袋也不反抗的时候,我忽然庆幸没有提前把你杀死,我就像得到了一件礼物。”
“请你们把他送回去,如果为他筑起了墓碑,请在墓碑上写下他转正的好消息。他是被我们的仇恨拖累死的,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只有送他回家了。”
季垚沉默地看着唐霁,再把目光落在宋尘脸上。一会儿之后他果断地扣下扳机:“人死万事休。我要复仇,宋尘只是一个开始,就像太阳只是一颗晨星。”
雪尘被风吹起来,像一阵雾,飘向城中的塔楼和道路。直升机的声音不远不近地悬在头顶,飞机上的执行员架着机枪,密切注视着下方的动静。朱旻的目光越过季垚的肩头,看到一座冰山,过了这么久他才猛然发现,冰山的形状像一尊佛陀,而他们,就站在佛陀脚边。
肖卓铭在飞机机舱里穿行,她是医官,要检查伤员的情况。载着撤离人员的飞机收到通知,延迟起飞。肖卓铭扶着舷窗往外看看,那只巨鹰伸开了翅膀,羽翼翕张。
“医官?可以给我一杯水吗?”有人问,他躺在床架上,眼睛蒙着纱布,抬着手在半空中摸索。肖卓铭握了握他的手,从旁边倒来温水,再把病人扶起来。
病人穿着执行员的制服,在肖卓铭的帮助下才把杯子靠到嘴边。他哆嗦着冻紫的手,捂住温热的水杯,用干裂的嘴唇啜了一小口水,说:“我们是要被撤离了吗?”
“是的,指挥官要把我们都送回去。飞机现在还走不了,得等一会儿。”肖卓铭到一边去抽出抗冻剂,灌进针管后拉开执行员的衣领,给他注射进皮肤,“抗冻剂,可以让你好受点。”
“谢谢,医官。”执行员说,他扣好衣领后呼出一口气,僵硬的手指才有所缓和,他把围巾塞紧,“有多少人被撤离了?”
肖卓铭在处理针筒,环视一圈机舱,模棱两可地回答:“四分之一吧。”
执行员嗯了一声,又问:“我们为什么不能起飞?是天气情况太糟糕了吗?”
“指挥官说不能起飞就不能起飞。”
“哦。我听到有猛禽的叫声,外面发生了什么?”
肖卓铭撩起眼皮看了眼外面,一片阴影一闪而过,她垂下睫毛把封好的废弃针头扔进回收通道:“一只巨鹰在我们头顶徘徊。但愿它不是饿了想找食吃,人肉的味道可不好。”
执行员被她这话逗笑了,他抬起手想摸摸眼睛,但碰到纱布之后顿了一下,只得放下了:“我的眼睛多久能好?”
“还早着呢,你回去了还得继续做手术治疗。玻璃把你的晶状体全部扎碎了,修复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光了。”
“医官你说话好直白哦。”执行员说,但他没有因为肖卓铭的话而表现出消极的情绪,反而捂着水杯面带微笑地和肖卓铭聊起来,“我可能确实见不到光了,我还没见到黎明呢,就永远被留在黑暗里了。”
“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一个即将瞎眼的人。能在这时候还这么乐观的,你恐怕是第一个,我见过的第一个。”肖卓铭撑着扶手休息,把眼镜摘下来抹干净,再端正地戴回去。
执行员喝掉最后一口水,他的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了,斜靠在床架上,面对着舷窗,尽管他看不见任何事物。肖卓铭笑笑,轻手取走了他手里的水杯,送进消毒舱里。衣袋里的对讲机突然响了,肖卓铭接起来,匆忙拉开舱门进入飞机后部。消毒喷雾自动打开,一下把肖卓铭淹没在雾气中,她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防护服把自己整个人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