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75)
季垚倚靠在栏杆上,灵巧地转动一支水笔,他站得远,不愿意离季宋临或者人群太近,在巨幕散发的光线中显得冷清、不近人情。几秒钟后他同样冷清地笑了笑,说:“原来你早就开始着手准备了,从一开始就布置好这个局,然后静静地等待着我们上钩。你用你那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和象征物跟我们打哑谜,原本我们以为是神迹,却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而已。”
“从我口中听到真相,是热情满怀之后的失望吗?原以为那些厚重的伏笔和铺垫能牵引出多么振奋人心的好故事,到最后却发现仅仅只是一个小人物在装神弄鬼而已。”
“是啊,敞开的花园,原本以为每一块砖都可能是特洛伊的城墙,但最后主人告诉我那只不过是地下砖窑厂出产的便宜货。”季垚说,“但你的陷阱确实巧妙得很,我很佩服。”
影像翻到最后,一片漆黑中闪烁着水泡,他们正在下潜。头灯照亮了下面的盐跃层,一棵枯树飘浮在跃层面上,像个黑色的水怪。季垚撑着手肘,默默地看着图像变化。在他身后同样是一群默不作声的观众,他们今天坐在这里,共同观看一段充斥着硫磺、沙尘和血腥味的往事,而这段往事在先前并不为人熟知。
“下面就是龙骨的存放地。”
深渊终于露出了面目,额外的光源添加进去后,巨大的骸骨呈现在众人眼前。长桥一般的骨架,蜷曲着,上面开满了红色的花。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从巨幕中传来,也许是对巨物的恐惧感,也许是对未知生物的敬畏和震撼,那种压迫感犹如阴云笼罩在大厅上空,像海水一样从四面八方逼来,要把人类扼住、压碎、清除干净。
季垚站在栏杆旁,抬头看着几乎要顶到大厅穹顶的巨幕,在一副骸骨前,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和无奈。之前所有的猜疑、揣测,都在此时得到了验证,深信不疑、确实如此。
“把龙骨埋在火山下面?”
“我先为龙骨筑起了墓地,然后开凿了深潭,作为墓地入口。等冰河年过去,气温回升,冰雪融化,刺骨的雪水变为地下河和瀑布,源源不断地灌进墓地中。”季宋临说,“那里沿海,有断裂带,只要一有地震,往往引发大规模海啸和火山喷发。我精确地计算好时间和角度,岩浆初始喷发后,海啸掀起的海水刚好倒灌入火山口,将其降温。因此龙骨得以保存。”
“精妙的设计,与我的地质专家给出的报告如出一辙。”季垚看了眼耿殊明,“龙王是死在火山口的吗?它的尸骨未曾被移动过?”
“是的,未曾移动。它就是死在那里的,那是一场惨烈的战役,我至今仍不愿意回想。等我们有空了可以慢慢讲......现在有空吗?”
季垚看着他,忽地抬起嘴角,说:“很不幸,现在没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请你想好要怎么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
他让人将影像倒回去,停在某一帧上。
“符衷说当他在地上做标记时,有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我还亲耳听他向我报告过情况。确实是一只手,我相信他的判断。”季垚回过头,“那只手是你的对吧?”
观众席上传来窃窃私语,季垚没去管。季宋临的眼神变化了一下,但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光照亮了他明朗的眼睛。这眼睛和季垚一样,曲度分明,充满诱惑人的魔力,直达心底。
似乎经过了长久的掂量和斟酌,季宋临才开口回答:“是的,是我,当时我就站在符衷身后。我本想杀了他,杀他只不过是一把刀的事情。是他的同伴及时救了他。”
窃窃私语声忽然消失了。朱旻靠在椅背上,叠起腿,压着唇角听季宋临说话。季垚取下眼镜抹去灰尘,重新戴上,盯着季宋临的眼睛,上抬的睫毛显示出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魏山华叫了他的名字,我听得很清楚,于是那时候我才知道他是符衷。在那一瞬间我改变了主意,然后我就放过了他们。后来我又听到他在叫你的名字,我就知道我得救了。”
“所以我们还得感谢魏山华当时口齿清晰地喊出了符衷的名字?”
“是的,毕竟在那生死一线的一瞬间,任何一个小小的变故都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我要杀人易如反掌,但你一定不愿意看到符衷在当时就被我杀了吧?”
季垚忽然扔开手里的平板,上前一步,伸手扯住季宋临的衣领,死死勒住他的喉咙:“但你后来的所作所为也跟杀了他没区别了。”
“怎么可能,”季宋临猛地一下被勒得无法呼吸,说话带着气声,“我后来把他救了,你忘了吗?是我把他从海里捞上去,治好了伤,及时将他强制冰冻了。”
“别把什么好帽子都往你自己头上扣!井下通道里的炸弹是你弄的吧?你故意引爆了地下的炸药,断了他们的退路,还因此炸死了一个美国人!他妈的被炸的还有我,还有我的执行员!”
道恩皱起眉,似乎是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摊开手问旁边的朱旻:“父亲会炸自己儿子吗?”
朱旻摇头,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可能吧,我不知道,我又没有父亲。”
“荒唐。”道恩说。
季宋临拽住季垚的手腕,迫使他的手松开,下颚骨绷得异常凌厉,与平时冷淡从容的样子截然不同:“想知道真相总得要做点牺牲,不然你想像警察问讯一样一问一答,让我把一切和盘托出,把什么东西都告诉你们,然后就万事大吉了?那未免太省事儿了。所以那些执行员流的血,就当换情报的代价了。”
“所以你想是说那些人是死得其所了?符衷伤成那个样子是理所应当的了?你告诉我们这些真相也是公平等价的了?”季垚一拳贯在他颧骨上,“放你妈的狗屁!”
全场哗然,护卫员从两边登上楼梯,他们要赶去制止一场斗殴事件发生。季垚再次将季宋临揪住,把他扯到自己面前,看他迅速变得青红的左半边颧骨:“我他妈就算没有遇到你,我也照样能找出能真相!你是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你自己知道那些所谓的秘密是吧?你太高看自己了,你有这么大能耐,你为什么还畏畏缩缩地在这里等着别人来救你呢?”
“指挥官,季首长,冷静......不得使用暴力......”护卫从后面拉住他,却发现季垚的肌肉已经绷得跟铁一般硬了。
“我也想回家!难道我就没有想过办法回去吗?!”季宋临被护卫员用手肘架住肩膀,眼眶发红,顷刻便湿润了,“我一直在寻找,但一直没有找到。直到遇见了你们,有你们的帮助难道不好吗?难道单枪匹马会比群狼作战更容易吗?指挥官,这不是不得已的事情啊!”
越来越多的人从观众席上起身,涌向巨幕前方,投影池里,地图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护卫员没能拉开季垚,指挥官的气力明显比他看起来要大很多。季垚梳理整齐的头发散了,他的表情是前所未见的愤怒,第二拳打在季宋临脸上时,连朱旻都被骇得手抖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引爆炸弹?有那么多来见我的办法,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惨烈的方式?你害死了我多少战友知道吗?他们眼睛瞎了,手脚断了,你拿什么赔偿,我又该拿什么赔偿啊!”
季宋临被武装护卫员压住肩,一根橡胶棍击打在他膝盖上,痛得他喊出声,层层的冷汗一下从额头上冒了出来:“我当初埋下那些炸药,是想等当年抛弃我的人回来后,报复他们。可我不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来,来的是你们......炸药的连锁爆炸装置是一早就设置好的,无法断开。我......我说不清楚......我充满绝望,却又可怜地怀有一点希望......”
季垚拔出腰后的枪顶在季宋临额头上,朱旻大声喝住他,逆着正在疏散的人群挤过去,按住季垚手里的枪。
平时最隐忍、最不露声色的人,真正爆发的时候往往比任何人都激烈。季宋临戳到了季垚心中的痛处,季垚最悔恨、最痛心、最惭愧的事情,就是那次井下爆炸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