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252)
白逐先一步离开了等候室,她将在楼顶的平台上乘坐私人飞机返回地面。符衷没急着走,他在母舰上逗留了两个多小时,搭了一个运输工的便车,绕着控制塔周边转了一圈。符衷在这短短的两个多小时里体会到了这艘母舰的奇异之处,他似乎能感受到“像宇宙天体那样运动”的震撼了。
符衷回家之后先给小七喂了食,然后给金鱼换上了更大的鱼缸,他拿原来那个鱼缸养花去了。今天是周六,符衷不用去时间局的标本储藏仓库上班。他决定下周再去上最后两天班就辞职,因为下周五他就要坐上北极科考任务组的飞机前往那冰雪之地了。
电脑里储存有三叠转交给白逐的所有资料,符衷点开来看。他的面色一直很平静,现在他已经过了那个看到新信息就会激动不已的时期了,不过三叠手里掌握的新鲜东西还是让他的神经亢奋一下。符衷觉得自己的胜算又大了一点,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一个好时机,他想做一个有耐心的好猎人。
他关掉电脑,起身去卧室里整理东西,他得要给未来的北极生活做好准备了。卧室里的那些照片还摆在原处,他已经与这些照片共处一室了将近一个月。从“空中一号”回来之后的所有日子里,他从没有停止对季垚的想念。他为季垚画了很多幅肖像画,这些画如今都挂在书房的墨绿色墙壁上。在他的画里,季垚鼻挺眉高,双眼深深地嵌在眉骨下的眼窝里,上抬的眼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眼眶的轮廓。
季垚的长眉被符衷着重描绘,他认为上帝在季垚脸上最偏爱的那一笔就是那对飞燕似的眉毛。季垚平时会修眉,修出起落的走势和眉峰,末梢像是隐藏在云雾中的山峦的余脉。符衷凭借记忆把季垚画在纸上,在他的卧室、书房里,全都是季垚的身影,但是他却不能触碰到季垚的皮肤。
诗中的那些西江月、那些春去也,每个字都在形容他现在的心情,每个标点都在此时汇聚成浪漫主义的具象象征。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洒向长安城的那片月光也终将洒向他后半夜的梦境里。
符衷在家里要做的事很多,他画完设计草稿后还要自学俄语。学俄语是他一开始就有的想法。大学的时候他没有俄语课,但季垚有,符衷为了看季垚一眼就偷偷装成俄语课的学生坐在后排,这样他就能盯着季垚看一整节课了。他在餐厅会遇到很多慕名而来问他要联系方式的女孩,符衷出于礼貌都会给,但转头就删除拉黑,他的联系人表单一向保持干净和整洁。但他一直等着季垚的一个电话号码。符衷的暗恋是默不作声、欲言又止的。
“я люблю тебя。”符衷看着某个单词念道,他现在能很熟练、很标准地读这几个单词了,“我爱你。”
*
银色的信封放在台子上,里面露出一截米白色信纸,肖卓铭靠在这些东西旁边喝酒。她手里捏着手机,反复转着那块冰凉的金属物,像在等什么人来电,但对方一直没有来。肖卓铭选了一个鲜有人踏足的小走廊,这里靠近她的实验室。走廊的一面全部用玻璃打造,这样她就能将看到外面的太空和星辰。
但鲜有人踏足的走廊此时也有人来了。肖卓铭夹着一根细香烟,扭头看了一眼,发现原来是熟人:“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高衍文穿着研究员的白褂子,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挥散空中的烟气。肖卓铭见状反手按开了换气系统,那些烟草的气味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高衍文犹豫地抬眼看看她,走过去几步,面朝玻璃舷廊站着,说:“吃过中午饭不想立刻回实验室,就来你这里看看。毕竟咱们是一起来的,比较熟。”
“哦。”肖卓铭抬手把香烟送进嘴里含住,眯着眼睛,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看哪里,“喝点酒吗?我去给你拿一瓶。”
“不了。”
肖卓铭就没动,保持一个姿势靠在凸起的台子旁边,继续抽她的烟,然后再像喝开水一样把酒吞下去。高衍文抄着衣兜踩了踩脚尖,问:“肖医生的实验进展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肖卓铭回答,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乳白色的烟像浪花,“我刚去跟朱旻通过电话,把我研究出来的一些报告交给他了。我看了他那边的资料,照样也没什么好东西,我们遇到难题了,都在为此伤脑筋。你呢?你怎么样?分子粉碎系统要成功问世了吗?”
高衍文笑了笑,他习惯性地踮脚尖,说:“理论方面很完善,大部分的零部件概念图已经画出来了。现在只等着做出模型然后测试,接着再不断地修改。干这个的不就这样吗?模型做出来之后就是没完没了地修改,我一定要造出最完美的MCS。”
肖卓铭似乎来了点兴趣,撑着手肘问:“你的这个系统大概长什么样子呢?是一个很大的大东西吗?还是可以装进口袋里的危险小玩意儿?”
“看情况。”高衍文回答,他伸出手对着玻璃比划了一下,“如果只是想把这块玻璃打碎,那只需要一支笔那么大就行了。如果是用来粉碎咱们对面那颗亮亮的恒星的,那必须得造得跟空间站一样大才能有足够的初始能量发射出去。”
“噢。”肖卓铭睁大了眼睛,她对这个设想十分惊讶,“你真的很有奇思妙想呢。”
高衍文说:“这不过是我十几岁时就有的想法了,我一直以为没人会理解我,但我发现我错了。我的老师耿殊明、好朋友邵哲升,他们都对我很支持。甚至连‘回溯计划’的指挥官都非常看好我的想法,还说‘希望能尽快获得专利局的认可’。他专门为我写了一封推荐书,让我来找时间局的装备部部长。而那位林部长在看完我的手稿和实验后立刻同意将我送到‘空中一号’实验室来,并且为我召集了专家组。我不敢想象,我现在能站在这里眺望太空,而我的设想即将变成现实。这简直就像一个梦。”
肖卓铭耐心地听他说完,她抬起嘴角,又喝了一大口酒,才说:“在你身边的都是善良的人们,‘回溯计划’的指挥官是一个愿意接受不同意见,并鼓励我们思考的人。我们得感谢他,是他给了我们这么多余地来为高尚的事业奋斗。你的MCS,我的‘毒血计划’,都是广阔的新领域,只等着我们去探索。”
“这简直就像一个梦。”高衍文又说了一遍,他抬手摸着自己的鼻子,似乎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
肖卓铭喝空了一听德国黑啤酒,把空瓶子放在旁边,咬着烟看了酒瓶旁的信封一会儿,伸手把它拿了起来。她把信纸抽出来叠好,然后塞进信封里,反复摩挲着封口处的花纹。高衍文看到她低头看信封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随口问道:“那是你的家人从地面上寄过来的吗?”
高衍文没有立刻听到回答,他不知道肖卓铭是否是因为沉迷于烟草的气味而忽略了他的话。身旁的肖医生在缭绕的烟气中化作了一座雕塑,高衍文感受到一种淡蓝色的忧郁之感,像不断生长的绿茸茸的灯心草一样渐渐铺满池塘。他身心放松地思考着这种忧郁,走廊里忽然显得寂静凄凉。
在经历了十几秒的静默后,肖卓铭才抬手捏住烟尾把它从嘴唇中间取下来,抖了抖烟灰,像忍受着疼痛的癌症病人那样皱着眉毛说:“是我舅舅寄来的信。”
“那这是件好事啊。”高衍文看着肖卓铭的脸色,“你为什么看起来并不高兴?”
“他寄来的信里弥漫着一股令我不舒服的交代后事的语气,仿佛他明天就要躺进棺材被送进灵车车厢里了。他还说他得了很严重的病,几乎已经没有救治的希望,他没打算继续治疗了。我不相信,我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小时了,我还是不相信他怎么就突然得了不治之症。还有......还有一些社会上的舆论、媒体、政府、国际组织......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糟糕事,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不希望我回来一趟,世界就大变样了。”
肖卓铭摊开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细细短短的烟,她说完话几次想把烟送进嘴里,但最后都放下了。她站直身子,又靠回去,低声地咳嗽起来。高衍文从旁边打了一杯水递给她,抿了抿嘴唇,说:“他被什么难缠的事给绊住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