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62)
道恩抖了抖手里崭新的纸头,这是他刚从季垚手里接过来的证明书,他盼望着这份文件已经很久了。道恩重新翻看了一遍文件内容,确认无误后签上名,一边对朱旻说:“这次我就不跟你打赌了,朱医生,我们已经赌过两次了。我已经输掉了一条围巾,导致我现在没得东西保暖了,再赌下去我可能要把底裤输掉。”
“我不许你这样说,我身上这件花毛衣正等着被你拿走呢。”
“不,‘回溯计划’一定很快就会圆满完成了,你是对的。”道恩说,他耸耸肩,无所谓地笑笑,“这件花毛衣还会好好穿在你身上的。”
季垚关掉控制屏幕,实验室里暗了一点,窗外的风声更加急促了,犹如凶恶的地主在鞭笞他的农奴。季垚抬头问朱旻:“你说的‘很快’是有多快呢?”
朱旻忽然不说话了,他是真的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道恩捻着自己的手指,有点冷,他去一边取下外套穿上,然后系好腰带。朱旻犹豫了半晌,觉得怎么回答都不好,最后无话可说了。
季垚挑了挑眉毛,转身整理自己的领带,松开外套立领皮扣,才感觉轻松点——领带把他锁得太紧了。他敞着大衣衣领,手抄在口袋中,问季宋临:“这种天气情况一般会持续多久?”
“有长有短,最短的一次是五天半,最长的一次是两个月。我做过天气记录,整理的气象资料都存储在卡尔伯里,你可以让你们气象台的研究员调取。”季宋临撩开布帘,看到窗外之景后撇下眉尾,带着冷硬之气的断眉在此时却显得款款起来了。
季垚马上让星河给气象台发布了通告,对季宋临说:“我看过气象台的书面报告,他们至今都没摸清楚这里的气候规律。这地方的天气阴晴不定、暴躁易怒、气候反常,早上暑气蒸人,傍晚就下起了大雪。气象台几十个工作人员为此大伤脑筋,结果你一个人把人家几十个人的工作都做了。”
“我并没有完全弄清这里的气候规律,我所窥见的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我曾经历过一次长达一年的寒冬,就在杀死龙王之后。所有的海水都结冰了,冰川覆盖了整片大陆,大雪不停歇地下了六个月,那是真正的冰河世纪。现在,我站在一群人中间,站在这个温暖的实验室里,跟你们重新说起那一年。我甚至不敢相信,我竟然在这样环境中活了下来。”
“他说的是真的吗?”道恩拉着衣领,侧过身子小声问朱旻,“那他真的是太厉害了。”
朱旻笑了笑,说:“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真的。”
“为什么?”
“因为他是指挥官的父亲,而且看起来就很硬汉的样子。我们这些人相不相信不重要,指挥官比我们清醒明白的多,我相信他会做出正确的判断的。”
朱旻低下头看着道恩的发顶,金色的头发柔顺地往后梳着,时常保持干净和整洁,隐隐地散发着烟雾般淡然的香味。朱旻此时又闻到了道恩头发里奇异的馨香,他不自觉地靠近道恩一步,说:“对人要保持70%的相信,和30%的怀疑。这是指挥官说的,现在我说给你听。”
道恩咧着嘴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蓝眼睛里就像升起了一轮月亮。朱旻的心情跟着好起来,仿佛只要站在道恩旁边,就像站在了人迹罕至的湖水旁,月亮挂在天上,正好照亮了他的鞋跟。
季垚安排好一切之后离开了实验室,站在舷廊的一扇隔窗前,季垚面对着贪婪、疯狂地拍打舷窗的雪幕说:“那口井就是在冰川年打下去的吧?或者在冰川年之前?”
“在冰川年之前。”季宋临回答他,他们并肩站着,季垚始终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是我们还没到达海边时,临时挖下去的一口井,为了汲取下面的矿泉水。当时队伍里有很多人染病,非常缺水,于是只得动用器械挖了一口井。我们在那口井所在的河滩驻扎了四天四夜,然后才继续前行。”
“封住井口的钢板和牛皮是你后来加上去的吧?”
“是的。杀死龙王之后,冰川年接踵而来,平均气温在零下二十度。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地下活动,为了保护这口井的完整性,我只好封住了井口,还采用古老的封棺手法,活剥了一张牛皮,为的是不让一丝空气进入井内。”
“你为什么费尽心思想要保护这口井的完整性?”
“因为这是一个证据,是‘方舟计划’留下的证据。我得留下点什么来引起你们的注意,这样你们才能注意到我。”
季垚抬起下巴,看狂风掀起高高的海浪,开炮似的轰击在岸边的冰架上:“你们的队伍里有克格勃的人对吧?”
“啊,是的。你一定看到那些树干上的标记了,一个圈,中间一个盾形,然后有箭头指示方向。你对这个标记一定再熟悉不过了。”
“是啊,再熟悉不过了。在大兴安岭猎场的时候,你带我去过赤塔打猎。同行的还有魏山华、魏山华的父亲和外公,他外公是个老克格勃。当时你们在树干上留下的标记就是这样的。”
季宋临笑了笑,没有言语,他大概想起了从前。季垚在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之后说:“十年后我又去了一趟赤塔,就沿着我们当年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杀死了一头野猪王。”
“碧山潭十年出一头野猪王,看来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季宋临说,他脸上留着笑意,“你一个人去的吗?”
“不,魏山华和符衷也去了,我们一共三个人。”季垚简短地回答,他的记忆回到赤塔,回到林海雪原下。他抬起手摸摸自己冻冰的脸颊,忽然忆起符衷曾在冰天雪地中脱下手套,用掌心的温度给他捂暖,还在轰隆的机枪巨响中抱着他,轻声在耳边念着普希金的情诗。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犹如昙花一现的幻影,犹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的耳畔长久地回荡着你温柔的声音,我还在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影。”
季垚恍惚中听到耳边有声音,周围的凄冷的风声在消减,海潮退去,回到空气甘冽的贝加尔湖,回到成都医疗中心的烧伤病房里。季垚打了个寒噤,一回头,声音消失了,四周没有他的身影。
他的异样被季宋临看在眼里,但季宋临没有问什么。季垚轻轻擦了擦自己的冰凉的耳朵,重新兜着手,此时他的耳朵尖也许是玫瑰红的,就像没有一天不光彩熠熠的夕阳。
在闻够了舷廊里渗透进来的冷冽、落寞的金属味后,一盏探照灯转过来,正好从结霜的窗外经过,把季垚面部的轮廓照得一丝不落:“你知道为了搞清楚你那些似是而非的暗语和标记,我们的人到底花费了多少脑筋和力气吗?我们不断地假设、猜想,做出最坏的打算,四处搜集资料和证据,甚至还走后门,动用了FSB高层的管理人员。”
“我能想明白,毕竟你们对我都不了解,你们也不了解‘方舟计划’,我一开始也没想到会是你们。”季宋临说,停顿了一会儿继续下去,“你们都不知道‘方舟计划’吗?”
季垚看了他一眼,转身绕过季宋临的肩膀,沿着舷廊往楼梯走去:“关于十年前的消息全都被封锁了,连星河都查不到,我们又怎么会知道呢?我们只不过是一群不明就里的蠢货罢了。”
他走上楼梯,皮靴踩在梯步上,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季宋临跟在他身后,始终与他保持一定距离,有时候离得稍微近些,季垚会不动声色地站开一点。
季宋临问:“你不喜欢别人靠你太近吗?你站得那么远,说话都听不见了。”
“嗯。”季垚冷淡地点点头,从衣兜里抽出黑卡,在一扇门旁边刷了一下,“我不想离谁太近,这会令我很不舒服。所以你最好注意一点,不管你是谁。你来了这里,就得明白我的规矩。”
储物舱的门开了,里面有几条机械臂在空中工作,货架上堆满了箱子,外面钉着物品清单。季垚走进去,闻到里面散发着纸板、金属和消毒剂的味道。有什么东西刺着眼睛,原来是对面墙壁上有盏灯正好对着光滑的金属管道,辐射出一条条浑浊的黄光,令人不适地照亮了昏暗的储物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