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听得直撇嘴,忍不住冒险从屏风后面探出脑袋偷偷瞧瞧,看狄广没发现自己,见好就收,缩回脖子品了一品,随后笑着摇了摇头。
狄广这人很有点顾盼自雄的意思,真亏狄迈当着他还能沉得住气。重伤了他,害他无缘帝位,还杀了他亲弟弟——狄迈这会儿能坐在桌前和狄广喝茶,勾践看了都要直摇头。
正思索间,狄广又道:“小十四后天登基,你这做四哥的人望很高,不去难免惹人非议,说什么也得到场。你的伤没事吧?”
他长得是标准狄家人的样貌,身材高壮,胡须浓密,可说话时声音并不低沉,音调反而比旁人更高。
刘绍听了这话,暗道:拿话激他?随后就听狄迈平心静气地答:“是,小侄的伤没事,大典一定去。”
“嗯,”狄广应了一声,“你手下军士,也得好好管束一番了。这次有我盯着,没出乱子,日后再有什么事,约束不及,冲撞了天子,朝廷可就容不下了。”
刘绍皱起眉头。
这糟老头子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看来是有意想激怒狄迈,把他心底里是怎么想的给试探出来。
狄迈年轻气盛,近几年又战功显赫,如今见大位落在别人手里,却是这幅驯服之态,狄广不相信也是自然。
刘绍这会儿当真有些担心,怕狄迈沉不住气,落了话柄给狄广,狄广日后再借此整治他,不由得微微屏住呼吸,侧耳听着屏风后面的动静。
狄迈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时间不长,却显得十分突兀。
片刻后他开了口,前两个字似乎有一点发颤,到后面便全无异样,“九王叔教训得是。小侄平日里对士卒疏于管教,他们见我受伤,就胡乱猜度着闹了起来,幸而没真闹出什么乱子,不知小侄当真不知如何向朝廷交代了。”
刘绍刚松一口气,然后就听狄广又道:“你营里那个姓吴的将官很有些本事,听说是个汉人?可是从雍国同你一道来的那个?”
“是。”狄迈声音一寒,“九王叔如何问起他来?”
“只是随口问问,汉人未必十分可靠。”
这时,屏风后面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狄迈笑了一下。“韦长宜韦大人不也是汉人么?他拥立十四弟有功,听说如今已居文官之首了。”
狄广的声音没再传来,刘绍暗叫:这一下刺得漂亮!扎进狄广心窝去了。
可转念一想,两个都没夺到位的人在这儿唇枪舌战,说来说去,说破天去,也不过就是互捅刀子,菜鸡互啄,又觉有几分无味,抬手搔了搔额头,想走又怕出声,只好站着不动。
幸好狄广十分善解人意,又说了两句,便即起身告辞。
狄迈将他送到门口,转身回来,刘绍已坐在刚才狄广坐的那把椅子里面,见了他,将眉一压,单手端起茶,捏着嗓子道:“听说你和那姓吴的汉人走得很近,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狄迈从屋外回来,身上脸上都裹着风雪,寒意逼人,进屋刚三步,两边的风雪一齐融了,恭恭敬敬地回道:“回九王叔话,我两个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不日就要完婚,还请九王叔做个见证。”说着拱一拱手。
刘绍将茶摔在桌上,“大胆!”
狄迈上前来,“还有更大胆的呢。”
刘绍看着他走近,抬手护在身前,“贤侄,你要对做叔叔的无礼不成?”
狄迈走到他旁边,却没做什么,只是慢慢蹲下,沉默地伏在他膝盖上。
他有一肚子从骨头上刮下来的怨毒要吐,可当着刘绍时总是柔肠满腹,这怨毒在肠子里拐过九十个弯,涌到嘴边,就成了一声轻叹。
刘绍拍拍他,“不许在我腿上哭啊,我这新换的裤子……也不许吐血!”
这一句出口,更是把他那声轻叹也敲碎了。
狄迈抬起上身,凑在椅子旁,不由分说地吻上刘绍的唇,两手掐住他腰间的衣服,好半天才同他分开,却没抬头,抵着他轻声道:“没有你,我已死过几回了。”
刘绍默然片刻,随后笑眯眯道:“那我可得注意些。”
他说着,摸摸狄迈的脑袋瓜,“这要死了岂不就是一尸两命了?哦,两尸。”
狄迈也笑,直身站起来,“很晚了,回屋去吧。”
第036章 吾有烈志几时申(五)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刘绍睡得正香,冷不防上身让什么东西压住,随后颈窝里头热乎乎地一痒,他痛苦地哼哼两声,半掀开眼皮,见是狄迈,嘟囔了句什么,又闭上眼。
他自知睡没睡相,每晚睡觉时必要翻身,翻身必要伸胳膊,伸胳膊必要压在狄迈身上,平时没事,眼下狄迈胸前有伤,刘绍怕梦中杀人,就自觉同他分开两个屋睡,这会儿瞧见狄迈过来,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只奇怪了一瞬就又睡了过去。
狄迈已穿戴整齐,在他身上抱了一下,便即起身。
今天他要进宫去见贺鲁氏,怕见到她后按捺不住,坏了大事,特意来刘绍屋中瞧瞧他,没想把他弄醒,见他睁睁眼又睡过去,不觉微笑一下,让下人研好了墨,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把纸压在案上,吩咐下人等刘绍醒了提醒他看,随后就动身进宫去了。
贺鲁氏坐在上首,狄迈行了个礼,垂手站在阶下,贺鲁氏忙道:“四太子身上带伤,还不快给太子赐座。”
座椅都是现成的,一个宫人碎步上前来,引着狄迈在椅子里坐下。
狄迈坐下后,先是将背挺得笔直,大概一两个数过去,又欠一欠身,“多谢母妃赐座。”
贺鲁氏让人上了热茶,也不着急,先问了问狄迈的伤势。
“听闻四太子受了重伤,一连十多日不能起身,现在看来,到底是洪福齐天,龙*虎猛,这脸上气色已好多了。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才一个月的功夫,要是换了旁人,恐怕现在还下不来地呢,可太子竟然已经能行走如常,不愧是先帝龙种,当真与常人不同。”
“多谢母妃关心,”狄迈冷冰冰的脸上渗出一丝笑意,“也是皇父在天之灵,保佑得狄迈脱险。”
贺鲁氏叹了口气,换上一副仿佛亲戚间唠家常的面孔,“你说这九王叔也真是的,雍军和夏军的衣服也不一样,哪怕夜里黑点,可又不是没有火把,怎么就没分辨出来,弄得自家人打自家人,动刀动枪的。”
“我在宫里,可是吓得半死,生怕出点什么事。幸好四太子性命无虞,不然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狄迈心道:她是想告诉我,冤有头债有主,这账要找狄广算去。
他既然想同贺鲁氏兄妹结盟,当下也就顺她的意,收了面上笑容,神情冷峻下来,默默不语。
他生得英武威严,笑时尚不觉着,可面孔一板时,当真唬人,即便这会儿脸色苍白,看着有几分虚弱,可也唬得贺鲁氏心头跳了两下,暗暗道:皇帝这四哥当真是个人物,只盼能化敌为友,一块对付狄广,不然他反咬过来,还不知如何收场。
她已将自己的儿子当做皇帝看待,再瞧狄显的这些叔伯兄弟,不免更带几分狐疑,可见狄迈听她说起狄广时阴沉了脸,知道有戏,又拿话挑他道:“哎!后来七太子气不过,带着兵急哄哄进城来讨说法。”
“我和兄长本想着他年纪不大,一时犯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想申饬一番,让他回府闭门思过,谁知九王叔——哎!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说杀就给杀了,我现在想起,都觉着怕。”
“九王叔那时候可是谁也没打招呼,直接带兵围过去,将人擒住,在阵前就给杀了。我是妇道人家,哪见过这个?显儿更是年纪还小,吓得扑进我怀里,直打哆嗦,回来后夜里不敢睡觉,连哭了好几天才好。”
狄迈喉头间涌起腥气,强咽下去,两手放在膝上,攥成拳头,愈发地面沉似铁。
过了片刻,他忽然长叹一声,涔涔泪下,恨恨道:“我狄迈与他仇深似海,今生今世实难共处于黄天之下!”
“瞧我,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勾起太子伤心来,实实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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