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况坐在他旁边,“父汗让我们都要学,汉人说话。”
他说得有些费力,还时不时蹦出几个奇怪的音调,但水平已经青出于蓝,超过狄野太多。
刘绍来了些兴致,问他:“你才这么大点,就跟随你哥出征了,不怕么?”
狄况腾地站起来,脸上闪过兴奋之色,高声道:“不怕!”
他随后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忙又坐回去,解开外袍,给刘绍看他身上布甲,“这是父汗,我也要上战场杀呢!”
刘绍费了点劲,才弄明白他是想说这副甲胄是狄野赏赐给他,让他杀敌用的,不禁微微吃惊。
他在雍国这几年,晚上没有手机电脑,闲极无聊时唯一的消遣就是翻几页书,权当巩固识字成果。读到《北齐书》的时候,还感慨过好像那种游牧民族首领生命周期天生就比常人短一截似的,活得就像跑步。
最离谱的是姓高的那兄弟俩,一个十岁就能招降纳叛,一个九岁直接拜相封侯,刘绍读到那里,反复看了好几次,才确定自己没有算错数。
不过他们成熟得早,死得也早,这兄弟俩一个活了二十多,一个活了三十多,其他那些姓拓跋的、姓宇文的,无不是年少成名,二三十岁就打下常人七老八十都未必能打下的基业——
然后鲜少能活过四十。吓得刘绍第二天见到狄迈,还好好关心了一番他的身体健康。
他见狄况顶着张娃娃脸,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先是觉着好笑,随后又有点心里打鼓,不确定他是不是也有点种族天赋在身上,想了想道:“哦?我试试看你力气大不大。”说着朝他伸出一只手,示意要同他掰一掰手腕。
狄况“呃”了一声,眼睛瞟瞟车外,“哥说你生病了,我照顾你。”
“没事,”刘绍低声,“嘘,他不知道。”
狄况就高高兴兴地握住他手,然后胳膊一鼓,把刘绍“咕咚”一声掀在地上。
刘绍躺在车底的木板上,仰面看着车顶,一时脑子发晕,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狄况吓了一跳,忙扶着他坐起来,满脸焦急,给他拍着身上的灰,侮辱性极强地向他道歉:“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这么弱。”
刘绍心想,我病得太久了,今晚就开始多吃点饭。
他缓了一缓,因为是自己主动邀约,也不好记仇,又同狄况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说话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他的面孔。
狄况和狄迈虽然同父同母,但兄弟俩长得倒并不很像,如果狄迈再小几岁,俩人并排站在一起,也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狄况也是浓眉毛、高鼻梁,但眼睛比狄迈窄些圆些,少了几分英武,添了几分可爱,嘴唇不薄不厚,和狄迈倒是有几分相似,可从这嘴里出来的话比狄迈多了几倍不止,不管聊到什么,他都能兴奋地说个不停。
黄昏扎营时,狄迈打开帘子,接刘绍下车。刘绍见了他,招呼一句:“晚上好。”用的葛逻禄语。
狄迈一开始时没反应过来,点点头也回了一句,然后举起两手扶在刘绍腰侧,给他抱下车放在地上。
因为附近有军士在,他怕惹嫌疑,就顺手将狄况也这么抱了下来,吓得狄况落地之后向后倒退出几步,瞪着眼睛看他,不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狄迈挥一挥手,让他走了。
刘绍不死心,又拿葛逻禄语对狄迈道:“晚上吃什么今晚?”
狄迈这才注意到,呵呵笑了两声,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刘绍一个字没听懂。
其实也不怪他,狄迈刚才说的换成汉语,就相当于“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那一串,他是故意使坏,想看刘绍一脸学艺不精的茫然。
“哦,”刘绍淡定点头,换成汉语,“那去吃吧,什么时候开饭?”
狄迈知道他没听懂,也就没告诉他其实自己刚才说的那些晚上都没有,只道:“很快。闷了吧,我先陪你出去转转。”
离造好饭还有时间,两人离开大营,没带亲卫,也没骑马,徒步走到稍远些的地方。
刘绍身体还未恢复,走得很慢,狄迈就也陪他慢悠悠走着,忽然看到什么,弯腰拔了根长长的草拿在手里,转头对刘绍道:“这个叫做芨芨草。如果此次出兵能旗开得胜,芨芨草没有节。”
他说着,低头一瞧,有节。
刘绍也凑过去看,见状耸一耸肩,打趣道:“不是个好兆头呀。”
狄迈随手把草扔开,不在意地又往前走,“谋事在人,一根草哪里能左右战事?”
嘿,左眼跳财,右眼跳封建迷信是吧。刘绍心里暗暗好笑,也弯腰拔了根芨芨草在手里。
狄迈见他摇摇晃晃的,担心他跌倒,从一旁扶住了他,见刘绍白狐裘上沾了些灰,一面给他拍打,一面问:“衣服怎么脏了,不会在车里摔了吧?”
“可能是蹭到哪了,”刘绍面不改色,把芨芨草攥在手里,“我也赌个什么……这样,要是芨芨草没有节,我明天就霍然病已。”说着就要摊开手掌。
狄迈忙按住他,“别,这草都是长节的,我们从小就喜欢拔着玩,其实到现在还没遇见过无节的呢。”
“只听说汉朝那个牧羊的苏武,为了给自己编双草鞋,他好穿着走回汉朝报效,诚心祈祷,当真找到了无节的芨芨草。所以有人说这草‘无小节而有大节’,心不诚就遇不到。”
“这故事传了好多年了,可到现在也没人当真见过无节草,估计只是传说而已,你赌些别的。”
刘绍朝他眨眨眼,“那好。如果这草有节,我后天病愈好了。”说着摊开手,两人瞧过去,果然有节。
刘绍同狄迈相视一笑,把草缠在手指上玩着,慢吞吞又向前走。
两人走上一处高岗,俯瞰着下面的营垒,几千葛逻禄的战士们已一营营扎好了大帐,营外围好拒马,一缕缕炊烟渐次升起,叮叮咚咚的声响和着人声远远传来,倒让人一时无法把这些人同刀兵、鲜血联系在一起。
刘绍刚来这边就病倒了,一连多日缠绵病榻,没出过门,这会儿才注意到,秋风起了,地上的草茎都已从尖处泛黄,一丛丛低伏着,在风中簌簌轻响。
长空如练,几抹轻纱般的薄云飘在极高处,夕阳被深色的远山刺破,喷薄出明亮的鲜红色,每次只沾染半片云衣,余下的一半透着浅黄,好像帝企鹅脖子底下的那抹金色丝带。不时有鸟从天边飞过,飞得很慢,只能看见深黑色的轮廓。
一阵秋风吹来,拂在身上微微发凉,刘绍反而将狐裘解开些,让风吹进怀中。
草原上青色的长风从他腰间、肋下、手指缝里流水般地拂过,他忽然感觉两只脚踩在了实地上——好像这片草原接纳了他,终于朝他敞开了怀抱。
狄迈吃了一惊,忙替他拢起狐裘,“做什么?好容易不发热了。”
刘绍一笑,笃定道:“我的病已经好了。”
狄迈狐疑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他脸上突然出现的神棍般的表情从何而来。
刘绍悄悄拉了拉他的手,怕让人瞧见,又迅速放开了,“有些话我倒一直想问你,只是这一阵病着,没来得及说。”
狄迈见刘绍神情严肃,愣了一愣,点点头道:“嗯。”
刘绍看着下面的军营,没有急着开口,过了一阵,才转头看向狄迈,“你回来这边也有些日子了,有什么打算?”
几个月前,两人刚刚脱险,在树林当中刘绍也曾问过他“有什么打算”。如今他又问起,探究之中仿佛带着些严厉的审视,狄迈不禁面色一整,长眉微微拢起,整个人翻然一变,和先前闲适时判若两人。
“汗王。”他几乎没有犹豫,低声、然而却坚定地对刘绍道:“我想要做葛逻禄的汗王。”
这话他从没对任何人讲过,将来也不打算讲。
他只是一个刚刚归国的质子,活了近十八年,从未打过一仗,生母早已失宠于父汗,上面有两个身经百战的兄长,下面有几个早历戎旅的幼弟,朝堂上有个野心勃勃窥伺着的叔父,后宫里有个想扶自己儿子即位的陌生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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