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也发现自己脸颊似乎陷进去了,但觉着无碍于自己的英姿瑰伟,落落风标,所以也没在意,闻言不甚自在地动了动,大咧咧道:“你别光看我,你自己也竹竿似的。”
狄迈摇摇头,又道:“你是为了我。”
刘绍肉麻得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说话了。他不说话,狄迈就又慢慢梳起来,一下一下,神情说不出的认真,倒不像是在梳头了。
被这么梳着实在太舒服,过不多时,刘绍就昏昏欲睡起来,背对着狄迈频频点头。狄迈轻轻说:“困了就睡一会儿吧。”
“啊,”刘绍抹了把脸,清醒过来一些,“不用,还没给你弄呢。”
狄迈往后让让,让他枕在自己盘起的腿上,“且要捉一会儿呢。”
“唔……”刘绍就不再坚持,在他腿上翻一个身,留了一个后脑勺给他,没数过五个数,呼吸就绵长起来。
狄迈一笑,在他头发上轻轻摸摸,不再出声了。
第013章 单于若问君家世(三)
刘绍被轻轻摇醒的时候,好半天不知道今夕何夕,随后狄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起来,要去吃饭了。”
“啊……”刘绍先想起来自己现在已经在葛逻禄人的地盘,紧接着又想起晚上要摆接风宴,抓抓头发坐起来,不经意瞧了狄迈一眼,忽地愣住。
狄迈头发扎起,脸上乱蓬蓬的胡子也剃掉了,大半年没见,居然干净得让刘绍不太习惯。
看着他的神色,狄迈把脸凑过来,笑问:“看看,现在是不是又能‘下得去嘴’了?”
他这一路上不知道被刘绍嫌弃过几十次了,现在想想都觉着委屈——明明刘绍自己也是一样胡子拉碴,他们两个半斤八两,他没嫌弃刘绍,刘绍干嘛要嫌弃他?
他这一张脸虽然也瘦得骨棱棱的,但大体还算有点看头,刘绍心里一热,却故意坐着没动,苛刻地评论道:“还成吧。虱子篦了吗?”
狄迈一笑,也不说话,弯腰凑近过来,衔住刘绍下唇,不带什么力度地轻轻吻他。
刘绍还没反应过来,两只手已经习惯性地把住了狄迈腰侧,却忽然被捉住了手腕。
狄迈仰起头,同他分开了些,朝刘绍眨了两下眼,随后满脸不好意思地道:“没呢,这不是在等你起来帮我篦吗?”说完还抬手在头皮处搔搔,看着刘绍,要瞧他什么反应。
刘绍一愣,随后笑笑,反应竟然十分平淡。
他和狄迈相识好歹也快四年了,知道他为人还算靠谱,不是那种没篦干净虱子就敢来亲他的大奸大恶、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知道他在故意逗弄自己,想看自己炸毛,便有意不让他如愿,只淡定道:“哦。”
狄迈见骗不过他,大失所望,摇一摇头站起来,对刘绍道:“快起来换衣服吧。”
夜里狄野摆下宴席,为从雍国逃生回来的质子狄迈接风,有名有姓的人几乎全请了来,阵仗弄得极大,估计是在宫中摆不下,宴会竟然设在野地里,拿毡布远远围了一圈,四周只以零星兵马护卫,每隔十步立一木桩,上面烧着火把,也算让刘绍长了见识。
他知道狄野已经僭了王号——他现在人在屋檐下,还是改用“称”字为好——名号已从葛逻禄汗变成了葛逻禄汗王,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可规格礼制上差了许多,说是有天壤之别也不为过,可今天看狄野这个样子,怕是还没彻底转过弯来。
不过刘绍对雍国如何都不上心,对这个葛逻禄国就更无所谓了,一会儿只要席上饭菜好吃,他也没有什么二话。
这宴是为狄迈而设,狄野也就破例在旁边加设一个座位,让这个几年没见过的儿子坐在自己身边,好方便说话。
刘绍是个雍人,自然没有这种待遇,就自己找了个犄角旮旯坐下。
旁边的人都在说话,若是放在平时,刘绍早就无缝融入,这顿饭还没吃完,就能和席上一半的人混个脸熟。
只可惜他现在语言不通,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百无聊赖地干坐着,往前看看狄迈,他正忙着应付众人,无暇搭理自己,有些无聊,转眼看向旁边。
狄野的一侧坐了狄迈,另一侧坐着一个妇人,看年纪只比狄迈大个几岁,虽然隔着很远,光线又暗,但她身上的妩媚秀色不被稍掩,只借着火把忽明忽暗的光,就已足见倾城。
美貌女子倒不算罕见,不过她怀里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倒是引起了刘绍注意。
他在长安时就听狄迈说过,狄野近年来对狄迈这个年轻小妈宠爱有加,竟然抖擞精神,凭着近五十岁的高龄,硬是给狄迈添了一个十四弟,看来说的就是这个孩子了。
不过……公然抱着孩子坐在主位上,是葛逻禄的风俗,还是因为受宠?
刘绍这么想着,环顾一圈,没在席间见到其他婴孩,再看狄迈的生母,狄野理论上的正妻,此时正和狄野隔着七八张桌子,和自己一样无人问津。
几个孔武有力的年轻人——长得和狄迈有几分相似,看来应该是他的兄弟——正排着队轮番向这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小妈敬酒。
她来者不拒,言笑晏晏,一杯杯饮着他们敬来的酒,时不时偏过身子同狄野笑着说些什么,把襁褓凑近,狄野就低下头逗弄一番,时常哈哈大笑。久而久之,宴会主角就好像换了个人。
刘绍摸摸下巴,“唔”了一声,感觉这事有点意思,深恨来的路上没有未雨绸缪,找狄迈把葛逻禄语学通,以至这会儿一个大瓜摆在他面前,他竟无从下口。
似乎是为了弥补他的遗憾,不远处一声炮响,宴席开始了,只见一队队人手里抱着什么东西鱼贯而入,摆在每人案上,等轮到刘绍,他才看见,居然是拿铁盆乘的炖肉。
这……可真是粗犷啊。
他一面在心里暗诽:吃个饭还要打炮,弄得跟打仗似的,一面拿起筷子。刚睡醒时还不觉着,这会儿闻见肉香味儿,他才发觉自己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当下也顾不上嫌弃这肉看着就不大合他口味,自顾自大口吃起来。
吃到一半,他忽然想起,葛逻禄人也用筷子么?
刘绍抬起头环顾四周,见其余人桌子上也都只摆了筷子,大多数人的姿势都十分笨拙,但也没人用手去抓,就连狄野也不例外,心里隐隐明白过来,这葛逻禄汉化组看来是动真格的,只可惜看样子还差得挺远。
这肉比中午的大肥肘子好了许多,刘绍因为这几个月饿得太狠,即使胃里已经饱了,仍舍不得放下筷子,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填着。
忽然间,他察觉到好像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一圈,却没瞧见人,不禁皱了皱眉。
正打量间,又有一队人走到众人中间,这次怀里没抱什么东西,可这些人衣着奇怪,人人脸上都带着面具,状如饿鬼,右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似乎是一根小臂长的短棍,上面缠着红缨,长长地坠在胳膊肘上。
这些人站成几排,对着狄野行一个礼,然后手舞足蹈起来。
最一开始,刘绍还以为他们是在跳大神,不明白这是什么习俗,过一阵才反应过来,这居然是葛逻禄人的舞蹈。
雍国宴饮之间也喜欢以歌舞侑酒,但舞者一般都是妙龄女子,杨柳纤腰,盈盈一握,纤手玉足,媚眼如丝,像这样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这些硬邦邦、矮壮壮的汉子,几可称是张牙舞爪地摆动着身体,手臂裸露着,隆起的肌肉小山一样,时而做出骑马的姿势,身体前后摆动,时而做出冲击的姿势,手中那根短棍猛地向前突刺,冲杀着看不见的敌人,红缨飞舞,口中呼喝有声,脚底下的硬底马靴在地上踩得咚咚作响,踏得尘土飞扬,真如马蹄奔腾一般,黑色的长发在面具后面披散开来,随着他们的动作而一下下地振起,又时不时哗地散开。旁边一人敲着急鼓,发狂一般,汗珠乱甩,一声一声,引得人心跳急促,不觉屏息。
刘绍瞧着,不禁收了一开始的轻蔑之意,忽然想起上辈子不知道从哪读到的一句话来——没有受文明的雅化,也就没有受文明的软化。转念又想起在雍国时听见的悠悠丝竹之声,心中漫起一道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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