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雍军,自陆元谅死后,北军将士,人人憋着一肚子火,仿佛痛击夏军,也就是给大将军报仇。
陆元谅的真正死因,没人敢想,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归咎于夏人,是因前次在同夏人一战当中战败,大将军担了干系,这才被杀。见了夏人,眼睛发红,不要命地便往前冲。
这般此消彼长之下,一战下来,吴宗义斩获颇多,引得曾图眼红不已,随后两军夹击,又将夏人杀得大败——这不是周宪、洪维民口中的那种“大败”,而是真真正正地大败了夏人,斩首数千、缴获无数,打得狄迈站不稳脚,前前后后退军百里,以避锋芒,这还是同他交手以来的第一遭。
这还不算完,混战时吴宗义竟一箭正中狄迈,将他射下了马。狄迈被人救起,没被擒住,可之后数日,始终再没露面,夏人结下营垒,避战不出,不知狄迈伤情如何,但估计好不到哪去。
他这番作态有可能是诱敌之计,但消息传回雍国,登时举国欢腾。雍人被压着打了好几年,此番总算扬眉吐气,人人欢欣雀跃,尤其是洪维民,更是笑逐颜开。
吴宗义是他举荐的人,这么给他长脸,实在不枉他那一番栽培,看来等收兵回国之后,就可以顺利地把尹力夫一脚踢开了。
可有人高兴,就有人不高兴。刘绍接到消息之后,虽然不动声色,心里面却吃了一大惊。
狄迈受伤之后,再没从营里出来,刘绍虽有探子在他军中,却一点消息也探听不到,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
不会真像传言一样,伤得快死了吧?
他始终不信以狄迈之能,会败得这样轻易。中了一箭、又从马上摔下去,对旁人来说可能致命,可狄迈不该是这样,他一向命大得很,不该有什么大事才对。
但想归想,实在是心里发突,屁股上像长了钉子,坐不住,避开旁人,自己在屋中无头苍蝇般乱转几圈,猛地打定主意——再过几日,要是狄迈还没消息,就只能去找他了。
管他是不是苦肉计!
他在心中定下了五天的时限。第四天后,消息传来,狄迈未死,要同雍人讲和。就在同一日,一个兵士在夜里悄悄扣响刘绍的门,给他传来了狄迈的口信。
自从刘绍回到雍国,狄迈始终试图同他联络,中间折损了许多人,直到今日才终于成功。
兵士没见过狄迈,只把他听到的,对刘绍如实转述道:“摄政王请您今夜三更去城北十五里处,那里有一个矮坡,坡后有接应之人,见到他们,您就说自己是‘小召’,之后的事情他们自会安排。”
刘绍闻言愣了愣,先没应下,问:“摄政王伤势如何?”
士兵摇头,“小人只负责转述,其余情况并不了解,请您见谅。”
刘绍也反应过来,暗道自己情急之下一时糊涂。狄迈想要从他营里传消息进大同城,中间要经好几个人,眼前这个雍人兵士能知道什么?
“我知道了,”他淡淡道:“你先回吧,以免离开久了,惹人生疑。”
士兵并不多问,应了一声,便即告退。
等他走后,刘绍发了好一阵呆。不费力气、轻易就能回到葛逻禄的路摆在眼前,到底走是不走?
想要离开,不过就是热血冲头,抬一抬脚的事,可他这一腔血早凉了几分。
这会儿他瞧着门口的方向,平静地想:想走也不该选在如今两军交战之时,置边事于不顾不说,还反过来败坏全军士气。
既然已经三年多未见,那就再等等罢。
他找来一个亲信,让他在城中购些药材,不知狄迈伤在哪里,除去伤药之外,各种药也都买了些。
他自己带上这些药,三更时分,避人耳目地偷偷出城,到了约定之处,果真瞧见有人等候。
他报上名号,双方接上了头,来人就要和他一同出发,他却说了声“不急”,把身上包袱递给他们。
“回去告诉你家摄政王,就说我有要事要做,暂时无法脱身,北上之事过些时日再说。”
“听闻他受了伤,也不知伤得如何……这是些上好药材,有的或许对他有用,请诸位带回去,替我传话,另外让他保重自己。”
说完,不待对方多说,逃也似的,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回去路上,他骑在马上,看着马头上银灰色的月光,忽然想,这么做会不会太狠心了?
可下一个念头就是,狄迈几次三番南下,要亡他的国,算不算狠心?
想到这里,他猛一勒马。雍国算是“他的国”吗?
月光溶溶,落在城外枫树的叶片上,像是覆了层霜。刘绍摇一摇头,重新催马。
让他把自己和雍国绑在一起,他是不肯的,可有一点他知道,往后两不相帮、坐山观虎斗是一定不行的了,他不是雍人,就是夏人,这中间再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他在马上回过头去,夜色太暗,远处影影绰绰,刚才的矮坡早已看不清楚,更听不见半点人声。
北面而望,看不见雍军与夏军的营垒,但见一条长城巍峨伫立,黑色的城砖高低起伏,绵延天际,远山点点如漆,一道星河隐没在那后面,静谧无声地慢慢流淌。
第097章 一生襟抱未曾开(二)
又过几日,南南北北又有更多的消息传来。
雍军又几次杀败夏人,狄迈再没亲领过兵,退兵一百五十里,遣使请和,派来的使者已在半路。
趁着几次大胜,雍帝圣心大悦的功夫,荀廷鹤的一个门生弹劾了一个往北军运饷的粮秣小官,直指其贪污军饷之事,雍帝大怒,命人追查,向上攀出数人,随后此事戛然而止,忽然间再没了动静。
过不多日,原本一直短缺、“运来有重重困难”的军粮就送到了大同。
至此为止,都是些好事。北面高歌猛进、凯歌频奏,南边也拨云见日,总算见到一角青天。
路途遥远,暗地里几番交手的具体情形如何,一时还没传到北面,但刘绍估计,恐怕是荀廷鹤终于摸到了洪修筠的什么把柄,洪维民为了保住儿子,只能捏着鼻子把吃下去的东西给吐出了些。
虽然没能除掉他父子,但这已经算是大敌当前,在不撼动朝廷的情况下,能达成的最好结果了。这般克制,倒确实是荀廷鹤的手笔。
可随后就波澜乍生,忽然间风起云涌。
狄迈派来的使者极为倨傲,在长安逗留数日,面见雍帝时,不行礼、不跪拜,竟然说要雍国割让几个城池,他们才肯讲和退兵。
雍帝冷笑,心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们夏国打胜了呢,竟能张开这个嘴!想着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把人吓了一吓,总算全须全尾地送了回去。
之后雍帝又下令乘胜追击:不给这小胡打痛,他学不会做人的礼节。曾图奉命而动,又小败了夏人几次,逼得狄迈又退军三十里,可吴宗义却就地扎下营垒,任朝廷百般来书催促,始终顿兵不进。
与此同时,刚调回长安不久的张廷言屁股还没坐热,就忽地遭人弹劾。
他先前在大同时,见着雍帝对禁军之事处置不公,曾说了些气话,不知让什么人给翻了出来。
在曹子石死后,他拍手称快,又说了些“天道好还”之类的话,仿佛对忠义殉国的曹将军颇有微词,这时也被有心人一齐翻出。
刺杀曹子石的刺客与刘绍关系亲密、刺杀当日刘绍本人也在现场、三司会审刘绍时,荀廷鹤借着自己在朝中的关系,对大理寺卿曾有所交代、事后刘绍与荀廷鹤又过从甚密,时常出入荀府,不知商讨何事。
这四件事被一齐摊开,摆到雍帝面前。另外还附上一条,狄迈当年在长安为质时,就与刘绍关系非常。
除此之外,陆元谅虽然身死,可居然没盖棺定论,风评陡然间急转直下。
有人说他在世时夏人十分难打,仿佛是一头恶虎,时不时就要择人而噬,可在他死后,众人才忽然发觉,这老虎原来是拔了牙的,其实没什么可怕。
陆元谅养寇自重,故意和夏国勾结,借此要兵要饷,由此可见一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廷言和刘绍只是两个马前卒,陆元谅更是个已经没法得罪任何人的死人,任谁都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几天后攻击的矛头就直指荀廷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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