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在这些张面孔上一一瞧过去,默然一阵,随后轻轻叹了口气。
这十几人是吴宗义派来的亲兵,早在数月之前刘绍就曾和他们打过照面。
现在和他共乘一骑的是吴宗义的亲兵头目,名唤李铁生,从几岁时就跟在吴宗义身边,听说至今已经十来年了,至于其他人,刘绍也全都能叫出名字。
刘绍翻身欲下马,李铁生下意识地拦了拦,被他挡开,忙放开了手。
刘绍跳下马,站在马头旁边,仰头问:“不是给你们传出消息,不必再顾及我,让你们回去向吴将军复命了么?”
其他人见他下马,也不敢再坐在马上,纷纷跳下地。李铁生抱拳道:“吴将军命我等无论如何,务必救出总督大人。督师虽然有命,可您身困于夏人之手,我等岂能弃之不顾?”
刘绍抿一抿嘴,瞧向旁边。在场只有一人并未下马,这人他也识得,就是当初化妆成乞丐,最后却没有对他动手的那个刺客。
刘绍看着他问:“不知壮士为何也在此处?”
那人在马上答道:“李将军这些日都在摄政王府外面徘徊,在下就留了心,私下与他结交,才知他是如此义士,倾慕不已。”说着拱一拱手,“在下没有别的本事,只有一身的力气,听闻他要搭救阁下出城,便自请助他一臂之力。”
他对吴宗义的亲兵李铁生见礼,言语间对他推崇备至,可瞧向刘绍这昔日的宣大总督时,却甚是倨傲,不但不肯对他行礼,说话时嘴角还带着些讽刺的微笑,“原先在下早有言在先,阁下久居夏人屋檐下面,当断不断,定要受辱,今日如何?”
刘绍知道他是在说自己被当街押入摄政王府之事,心中思量片刻,不知该如何回复。
今天晌午时王府里忽然着火,闹出了些乱子,刘绍料想是狄申的人捣鬼,一面下令各处守卫各安其位,一面叫人救火,一面挎上腰刀、取来弓箭,以应对不测。
狄申以为狄迈不在,他府中定然警备空虚,可以趁机搜出他调动大军的兵符,将他一军,这如意算盘却打错了。
狄迈外出之后,今日王府中的警备反比平日更加严密,狄申想趁机讨什么便宜,恐怕是痴心妄想。
刘绍自觉猜出他心思,在心里笑笑,知道点火只是第一步,一定还有后招,于是安坐不动。
果然没过多久,王府各门就受到冲击,看样子来人足有数百,从军服上看不出是哪一支军队,但不用想也知道是狄申派来的私兵。
刘绍早有准备,府中卫士各个备足了弓箭,闻令而动,尽量留下活口,以便日后供认狄申,让他罪加一等。
过不多时,斗兵渐稀,胜局已定,刘绍正在检查俘虏,准备带人进去审讯,却忽然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当时没有马上想起那人是谁,见他向自己飞扑而来,下意识便向后撤步,手已按在腰刀上,但随后就听见一句“总督大人”,心中一颤,错眼看向旁边,在俘虏当中瞧见李铁生,心神一乱,刀就未及拔出,下一刻脖颈后面一痛,再睁眼时已是现在。
此时他想起来,先前在王府中瞧见的那个熟人,不就是当日那个刺客么?
刺客见刘绍不答这话,又道:“阁下既然醒了,在下有个疑问,若是不问清楚,恐怕不能继续赶路。”
“嗯,我知道。”刘绍淡淡道:“你见我在摄政王府调兵遣将,怀疑我已经投降了夏人,怕我不愿同你们走,打斗起来会扯你后腿,所以才先一步把我打昏,是么?”
“不错!”那人坦然应下,“先前在下欲护送阁下出城,阁下却拒绝了,自称承夏人恩情,不肯向外传递夏人动向。狄迈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他肯留阁下性命,本就是咄咄怪事;后来又派人把阁下押去摄政王府,更加让人想不通;如今,阁下竟能任意调动摄政王府中的兵马,俨然主事之人,这却又是第三件怪事。”
“请阁下莫要怪我多疑,今日我有一问,请阁下务必想清楚了再答——”他说着,蹭地拔出刀来,“若有吞吞吐吐、半遮半掩之处,我手中刀剑可不长眼睛!”
李铁生见状,把手按在刀柄上,向前踏出一步,挡在刘绍身前。刘绍却平静道:“你问吧。”
“你已委身于狄迈,我说得对么?”
他话音落后,刘绍没马上答话,李铁生先不悦道:“赵兄!你肯助我救人,我对你十分感激,可你若是侮辱人,咱们不如就此别过。今日相助之恩,来日若有机会,定会回报!”
他这话说得强硬,那刺客却也不生气,只是指了指刘绍道:“李兄,他让你别管他,自己回去,你道是因为什么?”
李铁生皱一皱眉,无言以对,但面上仍是不赞同之色,过一阵道:“你不知总督这几年是如何殚精竭虑,内除奸党,北拒夏人的。仓促间我没法对你详述,但请你不必猜忌。追兵就在后面,若不快点赶路,恐怕即刻就要被夏人追上了。”
刺客仍不收刀,拿下巴指指刘绍,“我要听他自己说,才好放心,况且我瞧他未必就愿同你走。赶路也不急于这一时,夏人找到这里,还要用些功夫,不会那么快就过来。”
刘绍在李铁生肩头拍拍,让他退后,“今日既然这位朋友发问,那我便坦言相告。铁生,请你也记住我现在要说的话,回去向吴将军复命时,对他也好有个交代。”
他说着,蓦地神情一整,肃然道:“诸位都是赤诚之士,肯不避刀剑冒死相救,足见义薄云天,刘绍今日便也对诸位一敞襟怀。”
他看向马上,“你方才问我是不是‘委身狄迈’,现在我回答你:的确不错!”
话音刚落,身边一众亲兵霎时骇然,李铁生瞪大眼睛,说不出话,就连那刺客也没说什么——他以为刘绍要么遮遮掩掩、不敢承认,要么也要做出一副猥琐扭捏之态,可他一面应下,一面露出如此坦然之色,倒当真出乎他意料之外。
刘绍直身而立,周身气度忽地俨然,脸上再不见半点笑意,天上一轮月亮映在他两眼当中,仿佛钉入两颗钉子,“我与狄迈十四岁相识,十六岁便相交好,至今已十有五年,不日一日两日。十四年前,我从长安北上,那不是被狄迈掳走,而是我自愿与他同去。不然我堂堂男儿,有手有脚,岂会甘愿为他所制?”
“我二人风餐露宿、破衣烂衫,凭着两条腿从长安走到金城,一路上始终没有片刻相离。此后,他身陷夺位之争,命在顷刻,外有狄广虎视眈眈,内有部下汹汹欲变,之所以起死回生、稳住阵脚,其中也有我两分功劳。”
“我二人也算有过同生共死的交情,若我不说,诸位不会知道。再之后,他收拢军权、延揽人心、挑拨狄雄狄广,一步一步从夏国四太子,到辅政再到摄政,其中没有一步没有我的筹划。”
“后来我回到父母之国,其实并非本意,”刘绍瞧向李铁生,“而是被吴将军在阵前俘虏,不得已而南下。”
“但我刘绍心里没冷病,不怕喝稀饭,今天可以把话放在这里:我也不是不分好歹之人,在夏国时,我即便为狄迈出过一千条谋略,也从没损害过雍国万一。”
“至于我受命北上大同,几次抗击夏人,是否出了真力,诸位有目共睹,也不需要我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
“狄迈侵略我大雍国土,杀人无数,罪大恶极,我身是雍人,又狼狈被俘,于公于私,都原该恨他入骨——”
刘绍沉下声音,越说越快,说到最后,戛然而止,片刻后眉头落下,放缓了声音又道:“可我今年不过三十有一,却与他相识十七年之久,大半生的交情,没法把他当寻常夏人看待。诸位也是有血有肉之人,即便对我所为并不认同,个中苦衷,想来也能了解一二。”
其实他没有说,他十四岁时才来到这边,从来的第一年就与狄迈相结识,说是“相识半生”也说得少了。“诸位信也好,不信也好,半年之内,我便会从长安离开,从此世上再没有刘绍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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