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赶回金城,还要大概五日,这士兵赶来,也要五日。此时狄迈恐怕已经听说这些事了……
他……他这会儿可还活着么?
刘绍身上忽然发了阵抖,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不说了,”他有气无力地道:“先赶路!”
他像是一缕游魂,一路上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只顾埋头往前赶。一路跑死了三匹骏马,离金城还有两日路程时,忽然又瞧见几人,这次的人他倒熟悉——是叱利兀!
叱利兀瞧见他,两眼当即涌出热泪,一个翻身就下了马,落地时候没站住,扑通栽了一跤。
他连忙爬起,顾不上拍打身上灰尘,三两步抢上前来,扶住刘绍马头,“吴将军……”
“请吴将军速速、速速随我回去!”
刘绍怕见他眼泪,当即仰了仰头,屏住一口气。
这一刻,他感觉到一把尖刀抵在了自己身上,冰冷冷的刀刃扎在他后心,不知下一刻是不是就要一刀捅进去,把他的心给血淋淋地挖出来。
叱利兀流着泪开口。刘绍闭上眼,谢天谢地,那把刀从他背后移开了。
他说——
“四太子快不行了!”
老天,他毕竟还活着!
第031章 正当今夕断肠处(六)
叱利兀回来时,狄迈才刚吐过血。
他受伤很重,昏了差不多两天才醒,再睁开眼时,已风云剧变,好像不是一把刀,而是好几把刀子,一刀连着一刀地砍上来。
他瞪着眼睛,说不出话,身体仿佛变成一根细线,“铮”地一声骤然断了,胸口当中有什么向上一顶,张口喷出一大股血,哗啦啦泼在地上,随后便人事不知。
再醒来时,伤口甚至不觉着痛,他心里一片木然,只一个念头:他要见到刘绍。
刘绍现在在哪?他在哪?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梗着一口气,不断派人去催去找,发出的哨探一波一波,有些一去就没了音讯,有些回来向他复命,却也没带回他想要的消息。
刘绍在哪?他快要死了,他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他流不出泪,可是一直吐血,有时昏,有时醒,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瞧见叱利兀进帐来,就好像要渴死的人被喂进了一大口水,他精神一振,用现在不存在于自己身体当中的力气,从床上撑起身来,看向叱利兀的身后。
他身后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叱利兀膝盖一弯,“咚”地一声跪倒在地,“末将无能,请四太子治罪!”
狄迈仍半撑着身子,怔怔问:“你说什么?”
叱利兀这时已听说金城中发生之事,见狄迈这幅样子,后面的话实难开口,一低头,眼泪就刷地滚下来,“那吴宗义攻得太猛,末将……末将没能护住吴将军,混乱中吴将军和大军失散了……”
他说着猛一抬头,然后他便惊骇地看到四太子脸上已全无半点人色,他就像是,就像是死人一样。可他的肩膀还隐隐约约地起伏着,两只惨白的嘴唇发着抖,胸前伤口还在向外洇着血迹,这些证明他还活在这世上。
狄迈晃了一晃,叱利兀想要扶他,却又不敢,伏在地上,颤声又道:“四太子放、放心,雍军营里没传来俘虏我大将的消息,料来、料来吴将军性命无虞,末将已派人各处寻找,一有消息马上回报!”
他说着,自知两次有负狄迈所托,当下将心一横,痛声道:“四太子砍我脑袋吧!”
狄迈看着他,“嗬嗬”喘着气,从他胸腔当中发出一声,旁人却听不清那是什么。
吊着的那口气一松,这一刻,恍惚间他好像已经死了,可随后竟又挣扎着醒过来,不见到刘绍就死,他不甘心!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脱力摔回床上,斜眼看着叱利兀。
他不杀他,没力气杀他,甚至没力气说一句话,只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
叱利兀愣了半晌,随即会意,忙道:“末将这就带人去找!四太子……四太子千万保重!”
狄迈不语,像是昏了过去,又像是当真已经死了。
叱利兀流着眼泪奔出帐,调集他能调动的全部人手,一队队地发出来,寻找刘绍下落。
他自己也带两个人出营,没头苍蝇般地到处寻找,马鞭抽得断了,也不敢缓一下蹄子,因为他心中明白,再找不见人,四太子怕是只在这一两天了。
天可怜见,终于让他找到了!
叱利兀急忙奔回来向狄迈复命。
他在帐外下了马,踩在地上的两只脚疯狂地发抖,两只手、两条手臂,腰肩背腿也一起抖着,他将手握在帐子上时,连心头也在乱抖——
四太子这会儿还活着吗?
他咬咬牙,一掀帐钻入进去,正看见一口血泼在地上。
狄迈让人扶着,上半身倾到床外,额头的青筋高高绷起,像是要破开皮肤直鼓出来,一旁的几个亲兵全含着泪,把着他的肩,声声劝道:“四太子,您哭一下吧!您哭啊——”
狄迈没有理会,听见动静,挣扎着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比前几日见时更像死人的脸。
见到叱利兀,他面上神情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从他喉咙当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却不知在说什么。
叱利兀忙上前道:“吴将军找到了!已经进营来了!”
狄迈猛地向下一栽,肩膀让人扶着,身子没跌,脑袋向下猛垂下去,没骨头一般耷拉在胸前。
亲卫忙将他放平,先在他鼻下探探,松一口气,又赶紧掐他人中,口中不住唤道:“四太子!四太子!”避开他胸前伤口,在他胸口处不住揉动。
狄迈顺过一口气,悠悠醒来,嘶声问:“他在哪……他为何还不来见我?”
叱利兀忙道:“太子受伤,满营将士汹汹欲变,都想要进城去讨个说法,吴将军一回营就被拉住,现在正在安抚士兵,马上就到了!”
狄迈点点头,心中激动,偏头又呕出一口血,落在枕头上。
他躺在床上,虽然快要死了,可外面的事情也不是全然不知。
他知道士卒间都在谈论,说帝位原本该是四太子的,都是狄广和贺鲁苍暗算,这才落到今天这地步。
他们赶尽杀绝,不仅杀了四太子的母妃,还安了顶谋反的帽子,将七太子也杀了,推一个半大的娃娃即位,他连奶都没断干净,又有什么战功了?
众人心中愤愤,只等着什么时候能有一个人振臂一呼,他们就杀进城去,拥立四太子登基。
这些事情他都知道,可他没力气去管,也没心思去管。
这些对他都没有意义。
他感到自己同死亡之间只隔着薄薄一层纱网,纱网下面,从深深的黑暗里伸出的一只只手,已把住了他的肩膀、手臂,把住他的肚子他的腰,按在了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孔上面。
只要这层薄纱一破,他就跌落下去,什么都不再理会了。
叱利兀听着帐外士卒的叫嚷声,看看狄迈,又掀帐看看外面,心急如焚。
见狄迈吐血,亲卫忙拿布巾替他擦净,狄迈掀一掀眼皮,重又闭上,眉头皱起,小口小口地倒着气。
叱利兀忍耐不住,一拧身出了帐,过了好半天,又轻手轻脚地回来。
外面士卒的叫喊声仍在继续,狄迈已去了半条命,却仍一下就听见他的脚步,几乎是他刚进来的同时,就又睁开了眼睛。
叱利兀忙安抚道:“马上了!”
狄迈动了动手,似乎是抬了一下,低声吩咐:“把我的宝剑……拿给他。”
叱利兀一时恍然,连忙照做,取下狄迈挂在帐旁的宝剑,匆匆跑出帐外。
狄迈缓过一口气,费力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看看胸前,见上面都是血迹,轻声吩咐:“给我换一身衣服。”
亲卫忙取来一身干净衣服,一人托着他的背扶他坐起,一人将他衣服解开,把新衣匆匆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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