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对狄迈而言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放在从前,他自然想后者的时候更多,想前者的时候少,可如今却隐约反了过来。
大概是因为他从前虽然同狄迈南征北讨,可大多时候都不亲历战事,这两月来真正打过的仗、差点死过的次数比之前几年还多。
他担过心、害过怕、流过血,为保大军,真正绞尽脑汁、殚精竭虑过之后,就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冷眼旁观了。
这些天里,那两根折断的簪子总在他眼前乱晃,他忽然想:狄迈为什么不能好好做他的草原之主,非得南下不可?
但他很快就没心思再想这个了。
先前禁军作乱之后,朝廷方面始终静悄悄的,没有消息,可吃了败仗回来,这件旧事忽然被人翻出——其实是洪维民终于把压着的奏章送进了宫去。
他特意先送上曹子石的那份,过了两日再送上北军众人的,雍帝收到之后,果然觉着曾图、张廷言等人言过其实,是故意夸张,并不相信,只觉着是禁军军纪有些坏,写了道手谕严责曹子石,要他整饬军纪,罚俸半年了事。
至于禁军中其余众将如何处置,让其自决;对与禁军起了冲突的曾图麾下将领,也各自罚俸半年。
相隔千里,中间又隔着数人,当日情形究竟如何,雍帝无从了解,也没想着去了解。
他自以为各打五十大板,弥合了两军矛盾,是一步好棋,千里之外,众人各自作何反应,他又如何能知?
至于这事为何偏偏在现在送上他案头,其中缘故,他就更不知道了。
因为开城门的问题,曹子石与周宪不和,但彼此都明白,战败之事,真要追究下来,包括洪相父子在内,谁也脱不了干系。
这里面谁大吃空饷、不战而逃、擅开城门,谁贪污军饷、卖官鬻爵、上下其手,谁狐假虎威、强要进兵、占据危城,桩桩件件,都有说法。
打胜了还好,如今打了败仗,一层金纸捅破了,里面的破棉烂絮藏不住,是非推出个人顶罪不可的了。
曹子石毕竟错处太多,摘不干净,想全身而退自不可能,但要是想让他一人顶了杀头之罪,他如何肯干?到时必定把洪维民与周宪相互勾结的事抖出不可。
这么多年来,几人早已藕断丝连,想除掉一个,另外两个也非得伤筋动骨。
于是几人心照不宣,一齐推出一个人来——陆元谅。
周宪担着监军之责,在战败的消息传出之前,就向雍帝密奏,称陆元谅出兵之前便百般推脱,态度消极,还曾口出不敬之言,先在雍帝心中打了个底。
后来陈奏败军之事,不说城破当日是曹子石被狄申鼓噪攻城的疑兵之计吓破了胆,打开城门自己南逃,放夏人进来而败军,却说是因为陆元谅作战不利,致使狄迈的援军先一步赶到,使亦集乃守军腹背受敌,才致其失守。
他敢撒这弥天大谎,是因为朝中还有洪维民兜底。
洪维民一来知道陆元谅戍边多年,素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本就想除掉他,换吴宗义这知根知底的自己人上来,以后对北军如臂使指,操纵自如,二来也怕雍帝不会下罪己诏,会把战败之责推到他这个首倡出兵的人头上,因此不但拦下了所有不利的陈奏,还私下里对雍帝道:
“听闻大将军一开始就不愿出兵,敌不过朝廷催促,才不得以而动身,心中实不情愿。出兵之后,每日只行二十里,且不说他麾下有许多骑兵,就是两只脚拖着地往前蹭,怕也走不了这么慢。”
雍帝经他一提,联想起周宪密奏当中所写的那些陆元谅根本没说过的话,果然想到,莫非他是有意如此?
洪维民忙道:“料来大将军总不至如此。只是臣虽不带兵,却也知道,作战时往往就拼那一口气,还没开战,自己这边气就先泄了,哪有得胜的道理?”
雍帝也觉有理,当即下令将陆元谅和曹子石一并押解进京问话。
消息传到北面,全军震动,刘绍也一惊非小,连掏了好几下耳朵,都以为是自己听错……这皇帝竟真能做出这般事来?
第089章 战士军前半死生(七)
大军刚一回到大同,朝廷对禁军与北军冲突的处分就发了下来。
刘绍近来与北军诸将混得都不错,一面设法安抚众人,一面给荀廷鹤写信,让他帮忙陈奏。
他不是写两军冲突之事,这事已经算是结了,虽然让人寒心,但再纠缠下去只会愈发不利,他写这信,是想要曹子石的脑袋,不杀此人,不足以谢天下。
加上清点战损和屯田之事,他一连忙了两天,第三天吃饭时,忽然一拍额头,想起吴宗义来。
吴宗义受伤太重,虽然当时强撑着指挥,像是没事人一样,可回来就倒了,听说卧床到现在还没法起身。
刘绍掰掰手指,这已经是第二次被他救命了——如果算上两人合力圆谎的那次,这命还要再多一条。
他去到吴宗义在大同的府邸,第一次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吴宗义。
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脸色苍白,像是张还没用过的纸,但神奇地是并不让他显得衰弱。
在他身体当中好像有种超乎寻常的生命力,这一点只消往他垂在身侧的几根树根般粗壮有力的手指上看去一眼就能知道。
在开口之前,刘绍甚至不怀半点恶意,单纯出于好奇地想:像这样的人,什么人能杀死他?
吴宗义见了他,甚至不用旁人搀扶,自己就坐了起来,除了有点发喘外之,没有任何异样。
刘绍隔了两天才想起来看救命恩人,自觉理亏,不等吴宗义开口,先把谢礼送上,卖好道:“将军果然龙马精神!受了那么重的伤,我看不出十五日,将军就能痊愈了。”
他当然知道怎么说好话卖乖,本可以找个借口,比方说自己对他十分记挂,听闻他病得很重,不敢贸然打扰,今天总算听说他好些了,就赶紧过来探望云云。
但总觉着对一个几次救下自己的人这么胡诌,也太说不过去,这话实在开不了口。
吴宗义没看谢礼,当然也不可能责问他为什么前两天都没有来,闻言只道:“这也是我分内之事,不必放在心上。”
刘绍第一次听他这么轻地说话,一时不很习惯,愣了一愣,随后莫名地有些不大自在。
“将军当时以身翼蔽于我,为此自己还中了一箭,”他在一把离床稍远的椅子中坐下,恳切道:“我实在不能不感激将军。”
“同在一军之中,不必这么见外。”吴宗义声音发飘,隔着几尺远,让刘绍有些听不清楚。但见他闭上眼睛缓了一阵,再开口时声音已稳了下来,“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多来看看我吧。”
他又补充:“不用再带谢礼。”
刘绍怔住。
他从没想过会从吴宗义口中听到这种话,这话无论由谁来说,分量都极重,而且很怪,何况是吴宗义这种人?
听了这话,刘绍两耳发热,心里像被什么一撞,急促地吸一口气,半晌无语。
他两辈子在口舌上吃亏的次数极少,眼下算是一次。心念一转,忽然又想到当初自己被俘虏回国,那时吴宗义便设法替自己遮掩,当下心中一震,朦胧间似有所感,有些探究地瞧向了他。
吴宗义也不避开他的视线,反而大大方方地同他对视。
这算什么?祈求?可被他这样平平地说出,听着倒像是建议。
最后反而是刘绍当先避开吴宗义的视线,答应道:“应该的。”
他站起身,不敢多说,匆匆忙忙向吴宗义告辞,等出来之后,站在街上,才忽然想起还有话没来得及和他说,犹豫一瞬,随后抬脚便离开了。
实在不怪他自食其言,从那之后,坏消息就接踵而至,逼得人人透不过气来。
先是朝中传出了风,听说把战败的责任一股脑全推到了陆元谅头上。
北军众将自是不服,陆元谅也上疏抗辩,可不知什么缘故,竟然未回圣心。
周宪已先一步回京,众人不指望他能说什么公道话,各自陈奏,替陆元谅鸣冤,谁知到了雍帝那里,反而给陆元谅头上又加上了一条拥兵自重、结党营私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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