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南弋看着他,并不很深的瞳仁中心似乎有光芒闪烁。他说,“百分之一的希望,也值得试一试。”
恍惚之间,老人短暂地失神,分不清面前坐着的究竟是学生还是故友。然而,也只是转瞬即逝。
南弋随即垂首,再抬头又是一副云淡风轻大大咧咧的模样。
“老师,我开玩笑的,医学上容不得侥幸,我清楚。父亲的话语境不同,实验探索和实际临床实际存在巨大差异,我不该混为一谈。”他双手交叉搭在膝上,微微侧过目光,“我相信您的专业判断,要不这件事就先放一放。您把检查结果发给我,我也再慎重考虑考虑。”
刚才的一时直言是他冲动了,他不能强迫教授打破坚持了大半辈子的原则,更不能令其背上沉重的负担和责任。如果他坚持冒险的话,温格尔十有八九会妥协。可一年前的错误是他自己犯下的,如今造成的后果也该由他来承担。所以,再次放弃的决定最后只能由他来做。
温格尔教授也很煎熬,他没好气地打发人,“你先走,我还没考虑清楚。报告发你邮箱里,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再跑这辈子就别出现在我眼前了。”
“遵命。”南弋起身,嬉皮笑脸地打趣,“您放宽心,说不定我运气好,一辈子就跟那玩意和平共处了呢?咱们干这一行的,也没少见过医学解释不来的奇迹,您说是不是?”
教授无语至极,“快走,我看见你就闹心。”
南弋回到家,先是又和威廉通了个电话,把菲利普教授那边的回复搞清楚。教授的确已经答应,把原有的假期做出调整,尽量配合治疗。具体事务由他的个人助理全权安排,助理已经和威廉对接过一轮,索取白翎的病例和资料。
“这样吧,”南弋想了想,“今天不早了,不方便打扰病人休息。明天早上,我去院里当面告知病人。这是好事,那边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然后,我把病人家属的联系电话发给你,后续对接工作就麻烦你帮我落实了,包括出国之后到那边医院的安置。有任何问题的话,你随时通知我。”
“没问题。”威廉答应得很爽快,本来他和菲利普博士的助理就有私交,这件事并不复杂。但是他有不明白之处,也就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不直接帮助那个人,这是你做成的事情,他应该感动的。”
南弋叹了一息,“威廉,中文里的感动这个词,和感情是两码事,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威廉很认真地琢磨了几秒钟,“学长,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我帮助了你,但是不能作为讨好的条件是吗?”
“呃……”南弋失笑,“威廉,你的中文退步了,讨好这个词不合适。”不过,小孩已经能够自然而然地提到这个话题,他实在老怀甚慰,年轻人的恢复力令人羡慕。
“哼,我以后不需要中文了。”威廉傲娇地反驳了一句,也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南弋学长,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今天下午我问教授,他不回答,还给我的论文挑了一大堆错误出来。真是越老脾气越古怪,不讲道理。”
“还没有,”南弋对吃了挂落的小师弟心怀歉疚,“他是关心则乱,急脾气,你多担待。”
“为什么这么慢?”威廉困惑,用英语嘀咕了一句,质疑老虎不在家,实验室的家伙们大概率是放羊了。
“赶上假期了吧,”南弋转移话题,“上次烤鸭味道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威廉心思单纯,“中国的外卖太方便了。欸,为什么我的门铃在响?”
“只有门铃响吗?也许还有烤鸭在叫。”南弋哈哈大笑。
威廉夹着手机开门,拎进来一大包美食,“学长万岁,我爱你。”
“打住。”南弋招架不了,“快去跟大家分一分吧,烤鸭凉了口感会大打折扣。”
“折扣?外卖是有折扣的吗?”
“嗯嗯嗯。”南弋好笑地结束了这通鸡同鸭讲。
老房子的取暖大多差强人意,但南弋一向属于体热的火炭类型,入冬以来并不觉得冷。但最近,也许是因为下过了雪的缘由,气温骤降。尤其今夜,整个房子透出浸入骨髓的寒凉,南弋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怔忡了片晌,到客厅的储物柜里翻出了空调遥控器。自从夏天过后,他就没再开过空调。遥控器没电了,换过电池才结束罢工。
沉闷的房间里,许久不曾工作的空调发出噪音与异味,南弋开窗通了一会儿风,却直到整个室内的热气散了个干净,也无济于事。他冻得浑身激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又无奈地起身关上了空调,也关上了窗户。
南弋无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折腾个什么劲。
他打开电脑,邮箱里静静地躺着检查报告。以往一目十行的专业素质蓦地卡壳,他有点儿看不清楚上边的文字和数值。
南弋看报告分析做笔记,一直做到下半夜两点。过去的将近一年时间,无数个人为了他的事情付出了精神上与智慧上乃至心理上的努力,无论结果如何,他更需要对这件事认真负责。
多年脱离科研一线,虽然他的临床经验和水准大幅度提高,但对一些最新最尖端的仪器和技术,谈不上十分了解。温格尔教授发过来的报告非常复杂,既有传统影像和分析结论,还包括复杂的动态模拟和预测。他用了三个多小时才堪堪读明白百分之八十,总结了一些问题,发过去请老师解答。
一来一回,颇有点回到反复修改博士论文的校园时光。
等他洗了个热水澡上床,直至睡着,已经接近凌晨。
心里有事挂着,他早上醒的不算晚,但也过了晨练的时间。他在楼下买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当早餐,匆匆赶到医院。
在办公室换上白大褂,南弋直奔白翎的病房,猝不及防,毫无心理准备地与开门出来的邵禹撞了个迎面。
邵禹基本上都是在傍晚的时间来探病,这一点他了解过。昨日也的确如常,他只是没有料到,邵禹会在这里过夜。
“你……”南弋大脑有一刹那的宕机,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你怎么了?”邵禹眉心拧到了一起,面色不善地反问他。
“我?”南弋有点儿懵。
邵禹迅速地抬手在他额头上触碰了一下,又立马离开。
“你发烧了,不知道吗?”
“啊?”南弋也反手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后知后觉,确实是热,而且他嗓子又肿又痛。外公外婆对他的养育科学得当,他本身底子也好,从小到大体质一直不错,小打小闹的感冒也很少有。上一次发烧,还是在山上和邵禹……那一回。
昨晚他脑子里一直挂着心思,早上起来的那些不适被他下意识忽略掉了。
南弋后退一步,“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那我不进去了,免得影响病人。”他抿了抿干涩的唇瓣,“菲利普教授那边有答复了,我和你说一下吧,你等等,我去戴个口罩。”
“必须现在说吗?”邵禹问,语气中含着隐隐的怒气。
南弋不确定是不是他烧起来的脑子不清醒,产生了误解。
“你如果忙的话,过一会儿打电话说也行。其实,就是那边同意帮忙,我把助理的……”
“现在不说会死人吗?”邵禹冷冷地打断。
南弋彻底懵了,“……大约,不会。”
“护士,”邵禹朝路过的查房护士喊道,“这里有人高烧,麻烦你带走处理一下。”
第74章 一念之间
邵禹静静地站在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前,透过门扇上狭窄的玻璃窗长久凝视。
单人病房里,刚刚睡醒的病人倚靠着床头翻看着文件。进去不久的护士长手指着上边的文字朝南弋解释着,后者试图拔下手上的针头,护士长拦了一下。南弋不知说了句什么,逗得护士长又是笑又是无奈地摇头,妥协地伸手帮他把吊针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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