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减半,颜烟未再吐过,术后的第七日拔了所有管,伤口也开始结痂。
病理结果出来的前夜,颜烟睡不着,夜半了还精神抖擞,视线有时落在黑空的月,有时又扫过正沉睡的段司宇。
段司宇睡在另一张病床,尺寸比他的小上一些,是从空闲病房临时征用,所以只能蜷着腿。
或是因为有段司宇照顾,或是因人的记忆会自我保护,自动忘记疼痛的感受,以及痛苦的恢复过程。
有一瞬,颜烟感到恍惚,差点以为他其实没做过手术,而这几天的难受全是幻觉,是一场梦,一点也不漫长。
“在想什么?怕我赢了赌约?”不知何时,段司宇已睡醒,睁开眼。
颜烟摇头,沉默片刻说:“我本来不想让你照顾我,因为我胆怯,怕你看到我丑陋的样子。但其实,如果没有你照顾,我熬不下来,甚至会主动放弃。”
入院以来,第一次,颜烟主动坦诚沟通,多话。
段司宇立刻起身,下床,到颜烟床边俯身半蹲,“我从不觉得你丑陋,不管是发病,插管,还是恢复的时候,都很漂亮。”
用漂亮一词形容,未免太过。
颜烟干咳,郑重承诺,“你以后生病了,我也会认真照顾你。”
“我不生病时,你也可以照顾,”段司宇挑挑眉,“不是以朋友的身份。”
似有若无暗示。
不是朋友,那就只能是恋人。
颜烟移开视线,“如果你赢了赌约,我会考虑。”
耳畔几声低笑。
稍热的呼吸打在耳尖,微麻。
短暂的沉默。
持续有半分钟,段司宇仍蹲着,似要趴在颜烟床边,持续一整晚看他。
“你不睡了?”颜烟不自在地问。
“不睡了,”段司宇伸出手臂,将颜烟的额发理整齐,忽然说,“在你来酒馆之前,我见过你。”
冷不防的摊牌。
颜烟下意识装作惊讶,“什么时候?”
“大一,”段司宇继续说,“我很早就喜欢你,所以故意让人带你来酒馆。”
颜烟一时语塞,因为他无法装出更惊讶的模样,继续这拙劣的表演。
“你已经知道。”段司宇轻易看穿,“什么时候?”
表演被戳穿,颜烟索性承认,“演唱会那天,我正好在地铁上遇到师妹。”
演唱会。
段司宇蓦然沉默,因为在那之后,是颜烟寻死,他不想细问,也不愿意多作回忆。
“对不起。”似有所感,颜烟又一次道歉。
段司宇轻声叹气,只说:“以后,别再这么做。”
“好。”
到凌晨,颜烟必须休息,段司宇轻拍颜烟的肩,哼歌哄着人入睡。
这一晚,颜烟没有梦见段司宇,只梦见漫天的雪。
那些雪静止于空中,晶莹泛光,惹人注目。颜烟随意伸手一捞,抓到一片泛着金光的雪。
金色的雪融入他掌心,彻底消融时,颜烟一下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天已大亮。
而段司宇站在他床边,似已拿到病理结果,只等他清醒。
心跳不自觉变快。
颜烟放轻呼吸,“谁赢了?”
段司宇俯下身,唇落到颜烟额头,宣判结果,“是我赢。”
第53章
病理结果显示为早期,微浸润,切掉即可,基本确认无需化疗。如若不放心,保险起见,可再做其他检测。
有一瞬,颜烟怀疑段司宇骗他。
他已然做好准备,在术后继续受罪,化疗用药,复发转移,等死。
“怕我骗你?”段司宇挑起眉,“你自己看,我不拿这种事骗人。”
颜烟看了纸质病理结果,又检查电子原版,确认真是如此,不禁发愣。
几个月了,还是早期,不用化疗。
前所未有的大运。
是段司宇的好运真被分给他?
还是他所有的倒霉,都只为换这一次幸运?
“怎么?想反悔赌约?”段司宇打个响指,提醒颜烟回神。
“没有,我在想,”颜烟一顿,“我濒死时候的梦。”
一提寻死,段司宇眼神一凝,下意识警惕,紧张。
他们都很默契,虽已过去半月,但那日寻死的事,谁都不主动提,就算不小心,也只一句带过逃避。
段司宇是蒙了阴影,惊惧,而颜烟是为自尊心,羞耻。
可情绪的极限就像气球,能越撑越大。
有更羞耻的事作对比,比如术后的无法自理,伤口疼到难忍低吟,连去洗手间都需要帮忙......
当这些不堪被迫摊开,赤.裸展现在段司宇面前,颜烟蓦然觉得,他伪装自杀被戳穿的事,也算不上什么。
他能直面了,段司宇却不能。
颜烟感到自责。
颜烟尽量平和提起:“那时我梦到你,你说只要我肯醒来,就把一半好运分给我。”
“只有一半?”段司宇眉头微蹙,“为什么不是全部?”
指责梦里的自己。
颜烟解释:“你原本打算全部给我,我说不要,你才改口说一半。我以为那只是梦,现在看来,梦是真的,你一半的好运,足够让我幸运。”
段司宇从不信运气之说,只觉得一件事能成功,是他投入精力、做足准备的必然。
如若硬要找好运,那便是与颜烟有关的东西,比如,只要是为颜烟写的歌,就会比其余的热度高。
但段司宇没反驳,只顺着话问:“在你眼里,我很幸运?”
颜烟点头,“我经常想,你是上天的宠儿,所以无人不喜欢你。”
上天的宠儿。
倒是比远星好听。
段司宇眉梢一挑,“那上天的宠儿现在说,你人生中最大的劫难已过,今后将不会再复发,你信不信?”
不等颜烟答话,段司宇又说:“宠儿的话已经开始生效,你信或不信,都改变不了事实。”
不容反驳。
拔了管,再做过检查,确认无需化疗。
理论上,颜烟满足出院的条件。
但段司宇不敢出院转院,因为就算精心护理,也未出现并发症,可颜烟的体重依然往下掉,消瘦。
这不可避免,毕竟切掉2/3的胃,做过大手术,再怎么精心,体重都不可能维持。
可颜烟本就瘦,而今再掉体重,即将落下55公斤,段司宇看得心惊,说什么都不让出院,一定要等体重回升。
拔了管,颜烟终于拿回身体的控制权,不需要段司宇帮忙,就能行走,吃饭,像正常人那般做任何事,除了动作稍慢,体力不支。
又是半月,谢向数次催促,暗示已经可以出院,段司宇才松口同意。
出院当日,离住处越近,颜烟心跳愈快。
赌约生效,意味着彻底复合,再不只隔着薄纸试探,容他装傻欺骗。
而这一回,他该怎么做?
如何与段司宇相处?
颜烟不知道。
出乎意料,他们到达时,合院里停了辆车,是宇亿梦造访,正在车中与人通话。
察觉动静,宇亿梦下车,递过来一捧向日葵,“恭喜新生。”
新生。
颜烟一怔,接下,“谢谢。”
三人进屋,颜烟找了个收纳盒,将向日葵放到窗边。
日光正盛。
向日葵长势饱满,晨光落在花瓣间,又添几分生机,蓬勃盎然。
颜烟望着花,不禁发愣。
生机就在眼前,旺盛生长,可他却感受不到,捉不住,仿佛与世界隔了层罩子,恍惚。
手术结束,他身体里的“雷”被顺利拆除,往后主要是养护与定期复查,比太多一经发现就是晚期的患者幸运得多。
他该高兴,欢呼。
但颜烟只觉得迷茫。
过去他为嫉妒而痛苦,但如今,嫉妒比起病痛,实在算不上什么;前几月他为诊断而痛苦,但如今,他已做完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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