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一直缩在一边当空气的胡欢打断她。
人间几百年前的陋习他听说过,“良家”女孩只要多跟外面的男人说几句话,表达一下好感,就是自甘下贱,辱没家风。
莲欣那样的少女,若真是喜欢无渡,一腔心意怎么可能藏得住。
寺里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她与无渡言谈举止间,总有端倪可露,长久下来,自然就有有心之人一传十十传百,背后嚼两句舌头根子,就能活活要了人的命,扒了她的皮。
“我为什么不说?”连饮月笑着说:“我不是没有死吗?”
“你是在那时候感染了妖气吗?”张简问。
连饮月看了他一眼,似乎也不奇怪他的铁石心肠。
“没有。”连饮月说。
“那你为什么……”
“是贫僧的错。”无渡轻声道。
张简骤然被他打断,还没反应过来,倒是盛钊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盛钊指了指无渡,又指了指连饮月,磕磕巴巴地问:“你当初……”
“他第二次救了我。”连饮月说:“他在海边,面对着百来号村民,挡在我的‘猪笼’前面,与他们说,‘既然此事因我而起,我自责无旁贷,若要浸她,不如杀了贫僧,以熄众怒’。”
第103章 “你非你,我也非我。”
那是连饮月一辈子的噩梦。
她当时又哭又求,竹篾笼子锋利的断口把她的手割得皮肉外翻,鲜血淋漓,可还是无济于事。
那些人冷漠地站在远处,用一种看污秽的鄙夷眼神看着他俩。
最初还有人劝说无渡,可后来他们见无渡实在坚决,态度就开始渐渐变了。
起初,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原来以为这小贱蹄子一厢情愿,现在看来,居然是一对奸夫淫妇”,然后附和声顿起,三言两语间,就把无渡和莲欣打成了“不知廉耻的狗男女”。
腐臭的菜叶子被丢到无渡身上,无渡全程垂着眼,动也不动。
他就像一尊巍峨的佛像,固执地挡在莲欣面前,只留给她一个单薄干净的背影。
那群人面目可憎地在前面骂,莲欣在后面又哭又喊地求,但无论哪一点,似乎都不能打动无渡那颗磐石般的心。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也不知道什么叫退却,他只是固执而坚定,要“救”莲欣。
到了最后,就连莲欣自己也不清楚,他救自己,究竟是因为在他眼里,万物皆可渡,还是因为他曾对自己的情义有过一丝一毫动容。
“你……”莲欣当时只以为自己与他都要死在这,怀揣着满腹的绝望和遗憾,戚戚然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这句话她是第一次这样直白地问无渡,彼时无渡的肩背细微地颤了颤,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没有回答。
“然后……”连饮月缓缓说道:“他们就在我面前,把他活活打死了。”
盛钊倒抽了一口凉气。
“乱棍打死,打得血肉模糊——”连饮月说得很慢,她缓缓收紧了手指,指甲插入凌乱的发丝中,显得有些狼狈。
“第一棍子打在肩膀上,第二下打在膝盖上。”连饮月说:“让他倒下的那一击,是无渡救过的一个中年男人——他用铁锹打碎了无渡的脊梁骨。”
盛钊很难想象那是个什么样惨烈的场面。
群体犯罪很容易让人丧失道德感和负罪感,甚至于,血腥和暴力还会激发人内心潜在的暴戾因子。
——因为大家都动了手,所以哪怕打死了人,也不一定就是我干的,不能完全怪我。
这种念头会根深蒂固地扎根在人的心里,正如自我逃避一样,让每个人都毫无顾忌。
此时此刻下,盛钊其实已经有些佩服无渡了。
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实在不能理解“真佛”的行为。若是设身处地,他自认为自己是做不到这么无私奉献,为了救一个人,把自己的命也豁得上。
怪不得人家能成佛呢,盛钊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然后我跳海了。”连饮月说:“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所以我当时也不想活了。”
她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用手和牙齿硬生生从“猪笼”里撕开了一条口子,爬出来时,割得浑身是血。
当时的莲欣没胆量去多看一眼无渡血肉模糊的尸体,也不能接受那一滩看不出骨骼形状的血肉是她曾经光风霁月的心上人。
她甚至不敢在这个世界上多留一秒,生怕她只要多犹豫一刻,就要面对“他是因我而死”的事实。
莲欣当时反身投入大海,只觉得跟无渡一起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了百了,到时候他上天做自己的真佛,自己在人间做一缕尘埃,彼此再不相见也就是了。
可谁知,她却没有死。
她在深夜的月色下从腥臭的海里爬回来,像是一条回归人间勾魂索命的恶鬼。那些妖气顺着她的四肢百骸不断游走,将她的生机断绝,也把她“人”的部分抹杀殆尽。
她从岸上湿淋淋地爬上来时,无渡的尸身还留在海岸边。
他浑身的骨头都碎了,佛珠断裂散落,只剩下两颗珠子还被他握在手里。那双好看的眼睛紧闭着,身下大滩大滩的血已经洇进了沙滩里,看不清了。
连饮月跪在柔软的沙土中,将无渡的尸首抱在怀里。她想像以前一样仔细看看他的眉眼,可努力了许久,却没法在他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熟悉感。她只摸到软绵绵的腐肉,像是摸着一个没有内芯的布偶外壳。
那一瞬间,连饮月心里的恨盖过了她所有的恐惧和爱意。
她抱着无渡的尸身,在夜色下走回村子,然后推开房门,将她印象里那些面目狰狞的脸挨个捅死在了睡梦里。
连饮月当时着了魔一般,只想报仇了事。谁知那些人死是死了,可他们的血肉顺着土炕流下来,溅落到无渡身上时,却诡异地将他身上那些伤口愈合了。
那一瞬间,连饮月无师自通地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妖”。
我要让他活过来,她魔怔地想。
她将无渡带回了那座寺庙,将那地方改名叫做了“自渡寺”。一个妖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出障眼法,让所有进庙的人都忘记那段荒诞而“淫贱”的故事。
从那之后,连饮月日日哭,天天求,把无渡像尊佛一样供起来,可却不敢再奢求他睁眼看自己一眼。
她早想好了,等到无渡真正“活”过来那一天,她就可以功成身退地去死了,无论是下十八层地狱赎罪,还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她都没什么可遗憾的。
杀人偿命,那些人害死她,于是她也杀了那些人。
所以她杀了别人,自己也一样没指望善终。
可连饮月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急,这样仓促,仓促到她还没做好不告而别的准备,反而以一种比当年还要狼狈污秽的模样再次面对了无渡。
“是我自私,我知道。”连饮月轻声道。
事已至此,连饮月好像是想开了,也像是破罐子破摔了,她微微仰头靠在了墙上,身后的血洞一刻不停地向外渗着血。
她讲完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故事,讲完了这些来龙去脉,就好像身上卸下了什么无形的枷锁。
至于这些人是可怜她无妄遭灾,还是鄙夷她恶事做尽滥杀无辜,她都不在乎了。
连饮月最后一丝求生意志也没了,脸色很快变得灰败下去,只剩一口气吊着。
“对不起。”连饮月对无渡说:“……你该恨我,一切都是因为我,若我当初能不执迷,或许很多事不会变得如此。”
“贫僧说过,并不恨你,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无渡静静听了半晌,这才方开口道:“贫僧法号无渡,并非不渡之意,而是无可不渡。两百余年前,贫僧就曾与你说过,施主心中有苦,贫僧修行之人,自该渡你。”
无渡顿了顿,又说道:“上一世,贫僧愿舍弃肉身性命渡你,这一世也是一样。若施主最后能大彻大悟,放下执念,贫僧这几世修行又有何值得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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