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吴攸带着公私皆有的仇,将霜刃阁本部的山头轰炸成了一片乱石。
所有影奴在新岁的黑夜里静静地听着大地的震颤,亲眼看着他们延续了数百年的本部被一枚枚破军炮毁坏。
恨吴攸、恨世家吗?恨的,本部毕竟是他们的家乡。
可它……也是百年悲剧的连锁。
谢漆同代以上的影奴,或多或少也恨着它本身的存在。
所有影奴听着它在一声声轰鸣里犹如巨人一样倒塌,没有人说话,有人落泪,有人闭目,一直等到这浩大的轰炸声随着长洛的烟花停止。
万籁归寂时,为首的谢漆转身看向他们,平静地出声:“走吧,去白涌山开辟的第二据地,我们依然有容身之地。”
“但霜刃阁已毁,很快,晋国都将知道,倚仗世家存在的霜刃阁,被世家亲手毁灭了。”
“所有曾被打上世家走狗名号的影奴,今夜之后,我们将彻底正名。”
*
烟花轰隆,高骊在无数人的惊叹声中闭眼,满天烟花的纷繁色彩在眼皮上留有残像,但待他睁开眼睛,眼前是沉闷无趣、单调乏味的异世晋国。
同为新岁,这里的氛围与另一面的晋国大相径庭,朝宴上梁家独大,高沅在众臣的簇拥中趾高气扬,高瑱在韩家的旧部中维持前太子的斯文体面,吴攸呢?他已经提前回吴家了。想来是回吴家去看小女孩高子稷,疼爱归疼爱,移情归移情,但还是会继续扭曲她的认知,把她圈起来养,教养变成“他”。
这个异世的世道由满朝、举国的僵化造就,高骊坐在最尊贵的龙椅上,改变不了龙椅,只能被龙椅改变。
仓促双重日,他改变不了举世,他想改变一人。
高骊镇定自若地喝酒,一杯接一杯,半炷香后假意醉酒,把朝宴的场面完全丢给了高沅,自己挥着广袖在宫人的搀扶下东倒西歪地离开宴会。
他体格高大,暴戾之名远近皆知,宫人生怕他在酒疯里一拳打死一个人,全都不敢离他太近,毛着嗓子引着他回天泽宫。
高骊在天泽宫和东宫的两条岔道里快步走了前去东宫的路。
烟瘾、酒精,御林军、梁暗卫。
漆黑夜、白头雪。
高骊借着疯戾劲冲进了东宫,在东宫寝宫的深处,十二扇奢靡屏风里,看到了异世的谢漆。
他穿着色彩艳丽的锦衣绸缎,醉卧在中央的美人靠上,柔顺的长发打着卷垂在地上,广袖中滑出的右臂缠着看不到皮肤的绷带——他用这只看不见伤势的右手高举一壶空了的云霄烟鼻烟壶,混沌地,凄美地,呆滞地摇晃着它。
东宫宫人根本不敢靠近这十二扇屏风,这是太子的宝地,是宫人的禁地,他们也不敢上前来阻拦暴君,只会魂飞魄散地差卫兵去喊太子回东宫。
高骊在失色的狭隘天地里走进屏风,美人靠上的谢漆转过一双木楞灰暗的眼睛,看到他,他攥紧手里的鼻烟壶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披头散发地爬过来,抓住高骊的衣角,仰起那张容色病态的美丽的脸,懵懂地望着高骊。
“烟……”他抱住高骊一条腿,凄艳地把脸贴在小腿上蹭了蹭,长发委地,像一只猫,或像别的玩宠。
高骊忘记了呼吸,屏息半跪下来,眼泪无知无觉地从眼里掉落,因窒息憋得脸色通红。
谢漆茫然地看着他,抬手去摸他脸上的泪痕,将沾染了泪水的指尖放进口中含住。
高骊视线充血,低头与他额心相贴,被烟草浸染的沙嗓挤压出了难听的声音:“谢漆……”
谢漆木然的眼神出现微弱的光芒,吐出含住的指尖,指在自己鼻尖上一点一点:“玄漆。”
高骊的眼泪落在他脸上:“你是谢漆,不是什么烂人的玄漆……你是谢漆,我的谢漆漆。”
他掰开谢漆的手,掏出他攥在掌心里的鼻烟壶,用力砸碎在地上。
谢漆肩头一颤,长发垂到脸上,艳鬼一样直勾勾地看着高骊。
时间紧迫,机会仅有一次,高骊抖着手拨开他的长发捋到耳后,捧着他的脸颤声:“别吸食烟草了,别吸食这些东西,只要你戒掉,你以后会好的,把这些不好的记忆忘了,忘记我也没关系……”
高骊疼得指节哆嗦:“谢漆,活下来,等你好转了,你一定要秘密去做一件事,去掘戴长坤的坟,记住了吗?去掘皇帝恩师戴长坤的坟,那尸骨和你的生父有关,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悄悄去,去掘坟,一定要去!”
反复重复的“戒烟”和“掘坟”字眼钉进谢漆的脑海,很快,东宫外部传来高沅尖锐的大喊大叫,他迟钝地感知到捧着自己的那双手松开了。
他抬起眼,模糊、混乱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卫兵的淹没下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高沅清晰的眉目冲到眼前,他被怒气冲冲的高沅扬起鞭子抽打。
挨打完了,衣领被拽起来,高沅伸手沾他胸膛的血渍,轻抹在他脸上:“玄漆,告诉主子,刚才皇帝来干什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谢漆虚弱地摇头:“主子,求你,烟……”
高沅啧了一声,一把将他丢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团团转。
谢漆闭上眼睛,冰冷的脸贴在温暖的地毯上,昏天黑地的混沌脑海里不时浮现一双含着泪光的冰蓝眼睛,他含过这双眼睛淌出的泪,听过他翻来覆去的嘶哑嘱咐。他可以忘了他,可他要记住他说的话,牢牢地记着,刻进脑海里变成本能。
【戒烟】
【掘坟】
【我是谢漆,不是玄漆】
第210章
新岁一过,正月十五的易储大典紧随而至。
十四深夜,高沅宿在他原本的宫殿里,满宫静悄,寂静底下全是彻夜忙碌的宫人,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明天的流程。
高沅久久不能入睡,最终还是在深夜里起来,不顾身边下人劝阻,执意要提前去东宫看看。
明天易储之后,他大可正大光明地进入东宫,可他就是想提前进来看一看,似乎再不来看看就没有机会了。
宫中的御林军成分与以往不同,隶属皇帝本人的北境军种和世族军队持平,为了不误入天泽宫的布防范围,高沅只能绕远路前去东宫。
夜路总是显得格外漫长,他踏在寒意料峭的初春夜,记忆如水草漂浮在周身,缠着他,抚着他。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世东宫的一年光阴。
来到现世的东宫,此间宫人如受惊的鬼魅退下,他游魂般走进去,四顾环望,摆设仍是高瑱在时的布局,与前世有许多细微的不同。
他一处处地摸索,一砖一瓦地审察,记忆逐渐模糊,当时此时,他也记不清了,只是不论看哪一处,似乎都能从中看到玄漆穿梭其间的影子。
东宫的寝宫他不太敢去,踟蹰再三,也只是驻足在寝宫门口远远地朝里望。
里间昏暗,空荡,还没有后来加诸的奢靡装潢,也没有玄漆。
可高沅眼前还是出现了幻觉,看到了一个黑衣影奴微微跛着腿,手里提着一笼温热的如意糕,声音柔和地说,主子,你要的如意糕卑职买来了,不知道今天的糕点够不够甜。
高沅喜欢吃甜的东西,如意糕是西区点心铺专供的甜点,前世身在东宫的一年,他吃过很多次经玄漆手投喂的甜甜糕点。他最后一次使唤玄漆,便是让他去西区买两笼如意糕,只是玄漆一去不回。
再后来便是黄泉碧落。
他站了很久,身后的暗卫忍不住提醒他:“主子,夜深了,明天大典,您需要休息。”
高沅不走,他在东宫寝宫的门槛坐下,小声地自言自语:“玄漆,再给我买一笼如意糕吧。”
*
梁家宅中,梁奇烽也因为亢奋的情绪久久不能入睡,令下人去召梁千业到他的书房叙话。
梁千业虽不入仕在朝,但自从晋云开战,梁奇烽手下人手不足,谢青川前去东境的时日里,梁千业中途顶上来参与了梁家一族的复杂政务,赢得了梁奇烽颇多的嘉奖。
他在筹备易储大典一事上同样出了不小的力,今年大年初一时,梁奇烽还特意询问过他想要的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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