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千业眼皮一撑,一时之间明白过来了:“原来是还不起那债,所以纷纷以死来勾销账务了。”
高沅看他们说话脸上俱是不爽,挤进他们俩中间问起梁千业雪利银的由来。
梁千业简单解释一通:“何家钱庄在好些年前便设了这个雪利银,供民间有急需用钱的去借。期限一到便得还钱,除了归还所借数额,还需得还数额增生的利钱,借的越多还的越多,借的越久也还的更多。起初雪利银规定的还利不多,民间借的人不少,到得后来,如今的何家主上位,雪利越来越高,前面所借的人还不上,越拖所欠越多,道便越走越窄了,许是到了最后走投无路,欠债者便以死了之了。”
高沅匪夷所思地只看谢漆:“只是没钱便要跑到这里来寻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命在身在,还能找不到活计?”
谢漆不太想和他说话,把图纸折好递给梁千业,自己快步走远去通风口的位置吹吹风,散一散身上隐约的腐气。只是眼睛虽然眺望着灰蓝的天,眼前却不时晃过方才清点人头的场景。
一百二十七具上吊的,四十二具以其他手段自尽躺在地上的,腐烂的,破败的,新近的死不瞑目的,旧亡的眼珠被啃噬殆尽徒留眼窝的……骷髅和腐尸不会说话,他们只是死前张着嘴。
谢漆伸手捂住口鼻,眼前忽然有些发黑,顾不得脏乱快步到台阶的边缘去坐下了。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了许多过去的记忆,他人生当中杀过的人,处理过的尸体,那些模糊或清晰的面目突然都在脑海中苏醒过来,编织成一张滴落着粘液的蛛丝网。
旁边忽然有人在叫唤他的名字,谢漆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到了高沅的脸。
“嘴硬什么啊,你看了那么多死人,现在肯定害怕了不是吗?”高沅皱着眉头盯着他,手里不知从哪要来了一个水壶要递给他,“你喝口水压压惊吧。”
谢漆当即用手背把水壶抵了回去。
高沅虎了脸:“为什么不喝我给的水?”
谢漆冷道:“我怕里面有烟草。”
“你!”高沅五官扭曲了些,咬牙切齿地把水壶咚地放在一边,“我真是想掐死你!烟草融不了水,就算里面真有烟草又怎么了,别人千金难求的极乐,到你这里来却变成蛇蝎的毒了吗?”
“对。”
高沅气得不知道要如何发泄,手都要把水壶捏爆了,忽然又听见旁边冷冰冰的一句:“王爷最好少抽点。”
高沅心里变畅快了,嗤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对我指手画脚。”
结果说罢,他便抓着谢漆的手臂站起来:“不要坐这里,去车上,这座宅子里的事情你给我说仔细些。刚才过去报案的人要抢你的功,要那宅子里的异样报成是我发现的,那群蠢货。”
谢漆听到这倒没觉得是什么抢功,那工部的官员大概是以为他是高沅的侍卫。再者用高沅的王名上报更能闹大,最好让这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让何家彻底压不下来,趁此机会让吴攸为首的那群人定罪何家。
想到这里他有心要将里面的异状跟高沅说个清楚,便不轻不重地拂开他的手,到马车边时坐上马夫的位置,示意有什么话就在车外讲。
高沅气得歪着鼻子看了他好一会儿:“本王真是服了,就不能到马车里面说?”
在马车外才能看到府宅里外的情况,谢漆想等上边查案的人过来,随口便用了方才的理由去敷衍他:“我怕马车里有烟草。”
高沅表情一僵,别扭地坐上了马车前的左位。
谢漆看着他的表情无言以对。
……他娘的,车里还真有。
“你为什么对我吸烟有那么大意见?”高沅闷声,“你又没有碰过,何以断言那不好。”
“你下次再饥/渴地想抽烟草时,自己拿个镜子照照,看你那副表情是人还是鬼。”
谢漆眼睛看着府宅前封锁的军队,吹了声短促的哨子,没过片刻,矫健的苍鹰影子在从空中出现,呼啸着朝他飞来。
谢漆屈起右腿踩在马车上,目光跟着大宛,看它咻地停在了自己膝盖上,炯炯有神的黑豆眼一眨一眨。
高沅被大宛吓了一跳,看谢漆从怀里拿出了小小的纸笔飞快地写着什么,便伸手想去摸一下鹰的脑袋,结果谢漆头也不抬地倾斜了右腿,高沅除非歪过身子,否则手便够不到了。
可他不愿意歪着身体伸长手臂,便只收回了手,还要把气撒在谢漆身上。
谢漆对他阴阳怪气的话置若罔闻,写好了小纸条卷起绑在大宛的鹰爪上,随即故意伸手抚摸了片刻大宛毛茸茸的脑袋。
大宛乖顺地歪头给他摸摸,跟他一样不瞧旁边的高沅一眼,最后强壮的双翅一展,又轻巧又凌厉地飞上天空了。
谢漆送走大宛后没有把右腿放下去,踩着舒服,索性伸出右手搭在右膝上,侧首打断高沅喋喋不休的垃圾话。
“王爷想知道府宅里的什么?具体情况我刚才向那位工部的大人汇报得差不多了,梁公子应该也和你解释了不少雪利银的高债,所以你现在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高沅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身影,视线不由自主地去捕捉他唇下那颗朱砂痣,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要问什么?
他不知道。只是想和他多独处,多说话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
他还是不知道。
“我会来到这个宅子的事情……全都是巧合吗?”高沅口干舌燥,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这一切不会是早有预谋的吧?”
谢漆眉尾一扬:“你还真是多疑。”
高沅看着他,嗓子眼发紧:“是巧合就行。”
“那也说不准。”谢漆又摇头,“那些被雪利银的高债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如果没有被人引导,不一定会前赴后继地到这里来,把一块宗室的大宅子当乱葬岗。假如从一开始他们便是被指引好的,这一块地方迟早会被发现,时间早晚而已。”
高沅愣了愣,片刻才开口:“那些尸体是要让其他人来查何卓安的雪利银,用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去打击何家?”
谢漆没否决,没一会又听高沅上扬的语调:“让大理寺接管,那不就是要让我舅舅他们来查?何卓安之前和我们梁家关系不错,最近倒是有些紧张……”
高沅自顾自地嘀咕了半晌,等到他捋得差不多的时候,抬眼便看到了谢漆出神地望着虚空,虽然面无表情,但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悲凉的阴翳。
高沅不觉放轻声,像是怕惊扰到了他:“你在想什么?”
“走投无路的人真多啊。”
他又听见谢漆发出了那种让他心肠千回百转的悠悠轻叹。他才听见三次,心中莫名有一种冲动,想把他关在某一个地方,叫他天天这样叹息给他听。
高沅紧张得吞咽:“是啊,你见过这样走投无路的人,对吗?”
他看到谢漆还是那副出神的表情,只是脑袋不觉向右边歪了一下,浓长的睫毛垂着,明明近在一尺之间,却忽然好像远隔了天涯海角。
“我有个下属,年幼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上欠官府的税,下欠钱庄的银,走投无路,就把几岁的儿子卖了。兜兜转转几路辗转,最后为霜刃阁买下,一进十年,拼死拼活地训练,后来成了第一个跟我的下属。”
高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看到他伸手捂住脑袋,臂弯里露出小半边苍白如雪的脸庞。
“世上走投无路的人那么多,穷人命多艰。”谢漆复杂地瞟了他一眼,“也许是因你们世家在,我们故此命途多舛,走投无路。”
高沅当即皱起眉:“什么叫做你们世家?如果没有世家的统领跟庇护,那些蠢货能知道什么?人有三六九等,他们生来便是下流,要怨怪也只能怨怪胎投得不好。你说什么‘我们’,你又跟他们不一样!”
谢漆便不说话了。
他转过头去看那府宅,高沅干瞪着眼看他露出的小半截苍白脖颈,不知为何,感觉和这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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