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笑眯眯:“知道,不过知道得不久,小公子,你躲得够远,躲得很好。”
“您是上代王孙的影奴,而您,”唐维看向杨无帆,“是幽帝高子固的影奴。来日我若为唐家、为睿王一派洗冤,复仇之焰怕是要烧到两位名上,既知仍留我一命,不斩草除根吗?”
杨无帆只沉默地打量唐维的脸,旁边的阁老先是笑着鼓掌,敬他勇气可嘉,继而摆摆手继续吃烤鸭:“不斩了,韩宋云狄门一夜过去,号令我们的人死了一半,幽帝死了,韩宋两位老家主也死了,真好啊……真是好事。一代江山一代人,唐家后人想怎么讨债就怎么讨,刀来时我们要是还活着,颈上脑袋尽请拿去。不过小公子,话摊开了,我们也想问个人,北境的戴长坤……真的死了?”
唐维知道他们想问什么,直接挑明了话:“北境军前将军戴长坤,他是当年睿王的影奴玄坤,也是当今陛下的恩师,戴师父已经死了数年了,没有诈死,是真死了。”
营帐里陷入了死寂。
唐维想到了恍然好似前世的遥远旧事。
因睿王妃是唐实秋亲姐的缘故,睿王府还没倒塌时,唐维年幼时也常在父母的怀抱中走进睿王府,那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
彼时幽帝高子固在位已经九年,睿王被数冤罪软禁于天牢关了四年,偌大的睿王府早成了空壳,睿王妃母女名义上不受波及,实则也被严加看守圈禁府中。
彼时睿王处境尚有转圜的余地,长公主高幼岚还没松口放弃,唐实秋当初尝试云集成了气候的寒门中人解救睿王府,靠着可使鬼推磨的钱财常进睿王府去照看阿姐。年幼的唐维便是在那时记住了睿王府中三个面目模糊的人,一是姑姑睿王妃,二是同岁不同月的表妹小钏儿,还有一个便是睿王府中的影奴玄坤。
玄坤似是阳光下的影子,代其主保护王妃母女,然而仅是一年后,也即二十一年前,长公主远走南境,睿王被杀牢狱中,一众顶尖影奴围剿睿王府,玄坤一人无能为力,王妃母女尽死,剩下他带着遗命向西北而逃。
再不久,寒门一派全线崩溃,唐家首当其冲,唐维七岁便冒着风雪向北境逃亡,到达之后,被改名为戴长坤的玄坤庇护。
将近二十年的北境生涯,戴长坤尘满面,生不如死,死不如日复一日的独活折磨。
来到今日,故人只剩下唐维自己活着。
他此生最恨之首是幽帝,连同幽帝的影奴一并憎恶。杨无帆彼时只有玄帆的代号,于剿灭睿王一派当中立下功劳,不久隐退回山继任霜刃阁阁主,十年带出亲传弟子谢漆。
唐维最初得知谢漆身份,未尝没有隐晦的厌乌及乌。
只是厌恶缥缈还不到实处,美人颓然失光彩,刀锋蒙尘埋泥沟,徒然剩下悯。
谁又能想到,当年玄坤和玄帆两个最大对手的弟子,来到今日却成了厮守的爱侣。
世事不可望,所遇皆荒唐。
拿着酒壶的杨无帆忽然开了口:“他死得其所吗?”
唐维点了头:“戴师父捐躯战死,一身执念解脱,身后事光明磊落,北境近万人牢记他的施恩。”
杨无帆重复着自言自语:“磊落。”
随即举起酒壶一饮而尽,留下“甚好”二字。
一旁的阁老用肘撞撞他,意有所指地说:“玄坤的墓迁回长洛了。”
杨无帆摇头:“不用去,我也快下去了。”
唐维在对面冷眼看着,心里的猜想越发坚实。
杨无帆恐怕因为某些缘故快要死了。
谢漆不只是要被带回去医治,还要回去继任。
他确实非走不可。
第108章
是夜,吴攸紧急赶回了吴家府上,匆忙得迈回府上时险些栽倒,他一边快步向里走,一边抓紧手上系着的残玉,心里和脑子混成一片,乱麻几团地纠葛着,穿过层层叠叠的长廊和地下室密道,本就高度紧绷的神经绷得更紧。
直到来到密室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啼哭。
吴攸悬了半年的心终于放下来。
他停留了好一会,待到医师们满头大汗地上报没人死,他点过头,一惯常有的命令嘱咐通通没有,短暂地丧失了话语能力,只知道转身走出密室来到地面上,望着皎洁月光欣喜若狂地战栗。
曾经犯过的错误终于有一个机会能弥补了,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没有了。
吴攸激动到魂魄震荡,却始终没出声宣泄,只是一夜没睡在庭院里吹着冷风,看着月亮沉下来换成挥洒曙光的新日。
他沐浴着曙光唤回自己的魂魄,打算再次回到白涌山中削弱自己行踪的怪异,黑翼影卫却传来了消息。
“世子,有个人想求见您。”琴决语调有些奇怪,“是个长着死人脸的。”
吴攸压抑着欣喜,面无表情地回堂中:“直接带过来。”
到正堂里坐下时,他满脑子仍然想的是那赎罪之子,直到来求见的人露脸,他的理智才回转。
“草民梁三郎,求宰相大人庇护。”
“梁千业……”吴攸垂眸看脚下跪着的梁三郎,眉尾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两下,难得地愚蠢发问:“你不是死了?”
梁家三郎在何卓安处斩的初七那天晚上被人离奇暗杀的事,吴攸过后也得到了消息,他有意查取但因其他事情而搁置,却没想到,会在今天看见头颅被割过的人又完好无损地跪在自己面前。
脚下的梁千业朝他叩拜,说话的声线天生温润,但声调有濒临崩坏的神经质,盖因流着梁家一脉相承的扭曲鲜血之故:“宰相,梁三郎有两人,被杀的是另一个,草民侥幸未死,留得一命苟延残喘,却再也不能重见天日。”
吴攸眼皮一跳,是双生子,还是易容堆出来的代死替身?梁三郎代梁家走商七八年,至始至终竟没有人发现过这一点……然而这都不重要了,吴攸怔忪片刻问了最重要的事:“研制烟草的是生是死?”
叩拜的人连忙直起腰来:“生,是我。”
吴攸指尖在残玉上一叩,低头俯视他:“你是梁家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跑来求我庇护,你舅父难道不能庇护你?”
梁千业面如金纸地苦笑:“他只会日复一日地施刑于人,如能庇护,我弟弟怎会被人断头,纵能庇护,以他的酷吏变态手段,我迟早也得死。而且……而且我曾冒过险,却大错特错了,有朝一日他查到那件事来,即便我是他血脉相连的至亲,他也一定会杀了我的。宰相大人,我此番也是趁着他在白涌山,而您突然回吴家,我才敢冒险上门求见,若非走投无路,三郎不敢登门。”
梁千业说着又朝他磕头,神情举止无不狼狈至极。吴攸想起了此前密室女子和他说过的梁太妃一事,唇角扬起了轻笑:“告诉我,你冒过什么险?”
梁千业额头贴在离他脚下两步远的冰冷地面,所说都属实,所情皆伪装:“我当初……炼制好原烟,私自将原烟送进了慈寿宫,妄想着太妃娘娘能因怨恨而将梁奇烽杀之,可我没想到她发疯浪费了原烟……此事败露后皇帝陛下震怒,梁奇烽也狂怒,我提心吊胆着自己露出端倪,知我败露之日,必是生不如死之时。”
战战兢兢地说完,梁千业没有抬头,狗一样匍匐着到吴攸脚下飞快地磕头恳请他的庇护。
吴攸昨夜因压在心头的大石落下,本就神思松泛,如今知道了困扰已久的疑惑之源,眉间彻底舒展:“有意思,你是梁奇烽寄予厚望的外甥,不出意外,等到他死,梁家就由着你一手遮天,你却想逆行歧路让他死。你又没有借助他的东风入庙堂,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只想要自由地活着。”梁千业抬起头,齿间磕碰战栗,此刻一切都发自肺腑,便不怕被他们审视了,“宰相大人,不,镇南世子,我和你何其相似,我们都是出生不久,高堂父母如同无,可你有吴家全力保卫、有东宫提携,而我只能深陷疯子群聚的梁家里。我曾经也想要大权在握,可因生母庶出,生父禽兽,青云梦不容我做。我辗转选择其他生路,南北梁商之路通通走过,我刚费尽心血走到二把手位置,身后的愚蠢弟弟用我的脸当纨绔欺男霸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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