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总需些信仰。若是信在他人身上,虽不牢靠却有置身事外的轻盈。若信回自己心魂上,虽牢固却沉重,没有依附,便没有可推卸责任的理由。
谢漆只有把他拉出东宫泥沼的力气,往后方向,却是不知道了。
往后是正道还是歧途,便都只是各自的选择。
谢漆避开绷带握谢如月的手,还想到了青坤,那便宜师弟在谢如月入狱期间消失,至今联系不到,甚至不知生死,想想便忧心。
“如月,皇帝陛下今早出征了,我也想参军,但更担心长洛百鬼夜行给陛下添堵。”他握着谢如月的手似闲谈,“我要世家配合拥护这场战事,眼下韩家最大的把柄就在我眼前,你可愿助我?”
谢如月手背都绷直了,重重点头。
“你在刑场上朝天下呼冤,现在是秋后算账的时刻,你有证明蒙冤的证据吗?”
谢如月刚振作的精神颓了,缓缓地摇了头。
“不用灰心,高瑱嗜权多疑,各种机密防备你也是正常。”谢漆附在谢如月耳边轻缓地说着,拱火点到即止,“但韩志禺不同啊。他眼中的太子,和你眼中的主子一样脆弱可亲,良善温柔,容易受蒙蔽,需要被守护。”
谢如月再听他对高瑱的形容词,绷带下的脸隐隐扭曲起来。
“你连文清宫地下有暗室都知道,手里要是还藏着高瑱与其他官员受贿贪腐、卖官鬻爵的私密证据,韩大人恐怕也会关心则乱,先相信你。”谢漆的语气慢慢沉稳,“高瑱眼下因伤卧床,正是这位韩家主乱成一团的时刻,如月,你能否帮我演一出戏,以不存在的证据诈韩家?”
谢如月头皮一麻,演戏这种东西对他来说颇有难度。
……但他眼下脸上全是绷带!
意味着只要眼神语气坚定,骗骗人什么的必然不在话下!
“能!您说,要诈韩大人什么?”
“诈他以钱财赎高瑱的声名安危。”谢漆平心静气得像在聊夜宵,“他们在科考舞弊当中受贿的赃款,我全都要。”
谢如月大脑空白,又听谢漆补充。
“还要韩家本家库房的七成钱财。”
第144章
三天后,谢漆收到了谢如月的任务报告。
他失败了一半。
谢漆坐在谢如月旁边听他磕绊着描述白天和韩志禺谈判的场景,配合着谢如月那被绷带裹成猪头的模样,莫名看出了几分喜感。
“起初倒也罢了,韩大人尚还能保持风度,我说要钱他也不失态……后来我按照您说的和他讲,就就就被言语压制了。”谢如月汗颜地结巴,“他是肯交出受贿的不义之财换太子的声名安危,但说到要他本家库房,他就怒了。”
谢漆忍住笑,拍拍谢如月的肩膀正色:“再试试,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谢如月忙点头,纳闷地问:“大人,您要韩家那么多钱做什么呢?”
“铲除异己。”
谢如月一时感到口干舌燥,还没说出话来,谢漆便拍拍他的肩膀俯在他耳边轻声:“不用忧思,无论韩家和高瑱有什么结局,那都是他们先走出的路,是因果报应,不是你递刀。”
谢漆安抚罢走出侧卫室,正是深夜时分,他在檐下望了一会深夜冬雪,一边走回天泽宫一边盘算。
不知北境军眼下到了什么地界扎营。
国之一君离开的最初三天,长洛未乱,朝堂中枢暂时由内阁领头辅国,为安抚民心,各大世家私下商议好避风头,一切需要示于人前的官方活动暂且先由寒门小吏出场。
至于幕后,自然还是少不了他们。
谢漆白天虚与委蛇得烦躁,晚上回天泽宫寝殿,两个御前总管踩风、小桑都在门前守着等他,见他终于回来,踩风满脸的情绪藏都藏不住,殷勤地上前来嘘寒问暖。
谢漆还有部分记忆未恢复,不太适应这位总管对他的热情,性冷之人招架不住热活客,于是扭头和看起来端重文静的小桑说话。
高骊走前下了命令,他不在则谢漆是天泽宫主人,各种皇帝特权恨不得全堆叠在谢漆头上,好方便他带着霜刃阁在朝中办事。高骊还让他务必住天泽宫,不为别的,只为安全。
谢漆拗不过,答应了还不止,高骊还要他并指对天承诺。
眼下谢漆走到寝宫深处,看见那张床时总要想起高骊走之前说的话。
“你躺在我的床上,即便到了千里外,我也能觉得你睡在了我怀里。”
一旁的两人见他迟迟没声音,踩风先殷勤地问:“天寒,谢大人要不要泡脚?”
“……不用。劳烦风总管备些简单漱具就好。”
踩风乐颠颠地应了好,谢漆在他远去的脚步声里回头,看了眼一旁安静垂立的小桑,小桑若有多感地抬眼:“大人有何吩咐?”
“你从前……”谢漆拖长了语调,“曾在先太子的东宫中任职。”
小桑微笑:“是,大人忘了?早前奴婢与踩风投奔您,还是您将奴婢调往了东宫。”
谢漆还真忘了。但天泽宫御前所有人的身份都被彻查过,他在白纸黑字上阅览了仔细,知道这些人的来龙去脉,只是人心裹在血肉里,凡胎肉眼看不穿。
他平静地问:“先太子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桑垂首思考了一会,抿着笑道:“先东宫覆灭已久,奴婢当时不常在贵人眼前伺候,记不起先太子妃的面容,只记得她端庄宽厚,与先太子感情甚笃。”
“一国之母的风采?”
“大人说的是。”
谢漆随意地闲聊,听她讲述关于先东宫空泛笼统的印象,没有任何不妥。
踩风很快回来,他与小桑的闲谈便停止了。
高骊没有留人殿中守夜的习惯,入了夜,偌大的天泽宫冷清得过了头,也不知道他近两年的孤枕难不难眠。
至少谢漆眼下是难眠,闭眼总有四肢仍套在锁链里的错觉,待到子时夜深人静时,他还是睡不下,起来靠在床头静静地听窗外的风雪声,盘算着俗世,又想念着世俗。
到了半夜仍不见睡意,谢漆索性点灯起来去爬梯的夹板上坐着,地龙烧得暖热,他在暖意上翻看近日来的时局信笺,大抵是他和高骊真有些古怪的感应,信笺还没回顾完,他便收到了霜刃阁苍鹰传送来的战场信报——
北境军已到达晋云两国边界,扎营围阵,架器对峙。
云国军队在晋军赶赴的短短三天里,强攻占据边境三座晋城,画地挺进晋国疆土。
谢漆一口气吊到了嗓子眼,被一页刚刚拉开序幕的战报震得手心寒冷。
他呼吸急促地翻到第二页信报,却是高骊亲笔作的画。
炭笔勾勒出了背景里的远山近城,弓翼形的晋军营帐近在眼前,帐上沾霜雪,好似一列松子糖。
营帐最前则是一只抬起前爪的狮子,活灵活现,炸着蓬松卷毛,还长着张嗷嗷笑脸。
谢漆那颗快要窜到天灵盖的心脏一下子落回胸膛,自深夜里笑出声。
皇帝陛下的画功有点厉害。
*
翌日白天,前线的军方战报送到了御书房里议事的内阁。
吴攸亲自展开朗读,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御书房内。
战报颇长,虽然是以高骊的口吻撰写,但有不少地方很像唐维的措辞。
前面详细有分地描述了现下两军以破军炮对峙的局面,双方优劣总结得一针见血,北境军这头最更胜一筹的是年轻,从带队的皇帝到束甲的士兵,多数人高马大年纪轻轻,云国则显稳健,前线多操控破军炮的中年匠师,突出个经验丰富。
两军如今的出师都各负其名,云皇以儿子云仲之死掀国怒,晋帝以旧怨激国仇,双方阵营的军心都稳如泰山。
当下对峙,云军在整顿夺到手的城郭,晋军在勘测天时地利,两方前线全是黑洞洞的破军炮,若有一日僵局打破,必然先有破军炮下的残肢断骸。
说是对峙,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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