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大清早地来茶馆捧场,不过是想在一日之计的开头听几出时事和欢喜话。
谢漆发现拼桌的三个书生便是在这看官中“拱火”的,一言出周遭附和热闹,台上说书人的反应也有趣,神情丰富地作凄怆状:“不可改,继往开来前后路,嗐!不可说也,还是说下段话本为妙。”
故事是掀过去了,拱起的情绪却遗留了下来。
谢漆环顾一圈,明白了这是在为何事造势,现在是七月,距离秋考不远了。
说书人说起了另外的逸事,这回讲起的是东宫。谈到两年前狄族作为战败族进长洛的情形,座中都还历历在目,而那位狄族圣女便是其中最显眼的“战利品”,原本是打算充入皇帝后宫,但陛下不愿,今年初圣女进了东宫成太子良娣,刚产下了一位混血皇孙。
谢漆知道此事,问过青坤东宫局势,回答无甚改变,狄族圣女依然不得宠,摆件似地让冷落在东宫的一隅,那不知是否投对胎的小皇孙也没得到高瑱的多少关注,甚至隐隐引起了高瑱的反感。
至于他关心的太子少师谢如月,据青坤观察,反而更得高瑱的亲近和宠信。
外人不知道高瑱在想什么。
说书人又讲完了一场,谢漆余光里瞟见高琪吃完了包子,认认真真地数出了铜板摆放在茶桌上,很快就要收拾着走人。
谢漆跟着出去,隐没在远处的小巷中目送高琪背着柴进典客署,约莫三刻钟后,眯着眼看到他拄着陈旧扁担出来。
高琪带着顶草帽,七月天热,此时天已大亮,他擦着脸上热汗活动着肩颈,晃悠悠地朝着谢漆所处的小巷走来。
深巷阴凉,是回护国寺的捷径,就是因是长巷,不经时就会踩中各种小宠物的排泄物,来一遭真正的踩狗屎运。
高琪看起来是不太在意的粗糙模样,进了小巷中便摘下草帽扇风,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中途,忽然被一个潜伏已久的黑影逮住,架住他两肋带着跳上了巷子上空,而后直接扔到了瓦房的屋顶。
高琪乍然被带着从地而飞,心跳虽然惊得飞快,却没有显露出本能的慌乱,左手扁担右手草帽还拿得稳稳的。
倒是绑了他上屋顶的谢漆感到惊奇:“被带飞竟不尖叫?”
似乎在他的直觉里,这位先六皇子高琪内里是个遇到指甲盖大的事,就会哭个不停的怂哭包。
现在高琪沉稳老实得与谢漆直觉中的影像截然相反。
“敢问壮士有什么事?”高琪吞咽了一口唾沫,“我就是一个挑柴的穷汉。”
“曾经坐拥宋家全部资产的六殿下,现在却自称穷汉,看来世事无常,也不过如此了。”谢漆蹲坐在粗糙的老旧屋顶上,轻笑着捏正高琪的脸,好把他的口型看得更清楚,“六殿下不用看观察周围,这一片的云国死士被清空不久,此刻没有云国人盯着你,也没有吴家的影卫,你只需和我说说话。”
高琪眼神变了变:“你是谁?”
谢漆张口就来:“罗海的师父,一位霜刃阁的阁老放不下他那弥足深陷的徒弟,这才派我来的。”
高琪脸上果然出现了动摇,如今世上剩下的,牵动他一切挂念的只有罗海了。
他脸上浮现了抓住稻草般的急切:“我听说……霜刃阁不会管已出师的弟子,除非那弟子是下一代的继任者,你真的是那阁里的人派出来的?”
谢漆看着他的口型,张口就把霜刃阁的解释以及罗海的过去相关大段大段地讲述出来。人一旦被拿捏住一身的七寸要害之处,脑子便不免生锈卡住。
高琪没过多久便把手里的草帽捏扁形,扁担也差一点就被捏成两段。
“我们知道罗海还有六殿下你如今在执行的是什么样的任务,照这条路下去,你们所走的路至少有九成是一条死路。”谢漆这会说的是实话,“阁老一直心系着罗海,始终没有放弃把你们捞出淤泥。此前云国的死士身手不如阁老他们,可是最近云国似乎换了一批新的影中人,十分难以对付。阁老再难以从暗中保护你们,焦急不已才忍不住跳出来,特令我到这里,斗胆向六殿下问一些典客署中的情况。”
高琪沉默半晌笑笑:“我以后如何无所谓了。只是罗海他,他到底和我不一样。他不是一出生就烙印了原罪的人,如今却被迫跟我一起在脸上烫了刺青,是我对不住他。若是你们阁中能让他以后平安无虞,让我以命换命我也愿意。”
“不用这样血腥。”谢漆抬手揉揉后颈,“也不必悲望,如今霜刃阁,倒是与从前不同。”
高琪把手里的草帽展开整理好,点点头,不等谢漆再多言,轻声说起了自己的所知:“典客署确实之前就来了一批新的人,我也是直到近来,才取得了那位云国二皇子的推心置腹。我知道了他此前带来的死士,是云国千机楼的副楼主,因为一次任务而死在了外头。这一回来的不一样,是他们云国皇帝特意派出的,千机楼的正楼主。这些人在此前是跟着云国的嫡长子,也就是他们太子办事的,可见那个云国皇帝对晋国的觊觎之深。”
谢漆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有想到一来问,就能从高琪这里获知这样重要的情报。
“这些新来的云国死士办事比此前的要稳健的多,至少他们没有再策划着各种各样刺杀晋国高官的下作手段。对了,据我所知,之前皇帝陛下经过了好几十场刺杀,其中都有云国人在当搅屎棍。”高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我有幸见过一面那个千机楼的正楼主,那人的气质看起来也和以前的副楼主完全不一样,我想这些人来,或许不是为了来听候云仲的差遣,更有可能是直接奉了云国皇帝的一手命令。”
谢漆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六殿下能看得出,他们云国皇帝的企图吗?”
“必然是算计着要来攻打我们了。”高琪有些不安地捏紧了扁担,“之前云仲想直接从源头作祟,刺杀皇帝,让长洛内乱,再重蹈一次韩宋云狄门的内乱。这一回,我也说不好云国皇帝是改变了念头,还是只是短暂蛰伏起来。只不过,之前有几次听到云仲在谈话间,提到了东境和邺州。邺州有九弟……有邺王,这是众所周知的。”
谢漆指尖不住摩挲。
邺州不是一直有王爷,但却一直有梁家。
带高琪下去之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吴宰相知道六殿下今天说的事情吗?”
“世子知道。”高琪答,“他在看着,我不清楚他有没有干预。”
谢漆抿了抿唇珠。
看是个无处不在的动作,看着是个不知多久的状态。
易让人心惊胆战。
*
长洛七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发生,太子良娣顺利生了一个皇孙。
本代的皇室当中,有了一个明面上的新下一代。
外人当中,大抵只有谢如月是真心祈盼着这位小皇孙的平安。
谢如月今年两头忙碌,既进礼部打杂又继续料理东宫,奔忙到两颊瘦削,不过眼神愈发有光。
阿勒巴儿产子此事,他尽其所能安排到最周到,皇孙诞生的那天,高瑱一如往常地处理朝务,并不把那意外的新生儿当回事,候在产房外的是谢如月。
谢如月在焦急里听到了第一声婴儿的啼哭,那一瞬,他腿软得险些栽倒在地面。
他跟着一众秩序井然的宫人,看到了裹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婴儿,不知震撼从何处来,怔忡的眼泪在婴儿的啼哭里无声淌下。
他迎接了一个新生的,不被祝福的小生命。
那是主子的骨肉,也是他的小主子。
高瑱直到几日后才前去看看那新生儿,谢如月跟在他身旁轻笑说着皇孙的状况。
“小主子刚抱出来时皱巴巴的,嗓门很大,产婆说小主子比别的婴儿重些,想来是骨重,生来就是好体格的。睡了两日,小主子变得十分好看了,又白又肉嘟嘟的,不大哭了,笑的时候嘴里常吐出个泡泡,主子,您见了一定喜欢的。”
高瑱侧首看他:“如月,你很开心?”
谢如月比划着小皇孙的体型,笑容藏也藏不住:“殿下,这是您的第一个子嗣,小主子真的生得很可爱,以后长大了一定能随您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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