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便有些镜中镜外的疯癫意味,谢漆本想骂他几句,但心里骤然涌生了荒诞的共鸣。
他沉默了一会,直到感觉高沅的呼吸喷到了颈间,才准确无误地出手按住他的脑袋,一把将他摁进尘埃里。
高沅脸朝大地,难受地咳嗽起来。谢漆松开手,他还要哆嗦着恳求他不要放过自己,只因窒息和疼痛能让他深信不疑活着的真切,明明从前怕疼,现在却视痛觉为天赐的祝福。
病得不清。
谢漆只能这么判断。
“别哭了。”他半蹲在崩溃的高沅面前,垂下的指尖能触碰到地面的眼泪,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溃堤的大坝。
高沅照做了,只是忍得身体一抽一抽的。
“我想你是疯了,可我还得知道你是不是傻了。”谢漆在他的注视里抬手指指自己的脑袋,“如果你这里听得懂人话,我尚且能和你交流几句,反之,从今以后我不会踏足此处。你就抱着你的臆想,在你的漫长美梦里独活。现在闭嘴。”
高沅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嘴避免再流露任何一声悲鸣,只敢无声地淌眼泪,静静地等它们流尽。
谢漆在寂静里等了半炷香,高沅不仅忍下了哭声,呼吸声都在努力地放轻。
“现在可以开口,告诉我你的所求。”
高沅松开自缚的手,颤抖着呼吸:“我所求……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想离开你。你不要让我见不到你,谢漆,我一直在做噩梦,梦见你了无生机的样子,我真的受不了那种窒息,我想见你,只有亲眼看到你活生生的样子,我才不怕。”
谢漆想起上次见他时他的说辞:“你追着方贝贝来霜刃阁,真的是为了见我?”
高沅趴在地上擦泪痕,不住说着是,发抖的指尖小心地扯住谢漆皱巴巴的衣角:“因为你不见我,我没办法,只能尝试逼绛贝出逃,我想他要是出逃,只能是逃回这个地方,所以我……追了一夜。”
从邺州到这来有千里的路程。
高沅天生不足,身体并不好,不要命地纵马一夜追击,本身就是疯之又疯的举止。
但能想到倒逼方贝贝,循着他找到霜刃阁本部,疯归疯,似乎还不到失智的痴傻程度。
“我醒了两年了,谢漆,两年了。从我发现自己重来后,我就一直想见你,可是你在铜墙铁壁里,先是皇帝的身边,再是回了霜刃阁,我没有办法见到你,那种明明知道有浮木但就是溺在水里的滋味……谢漆,我有时候分不清虚实,也分不清生死了。你说得对,我是疯了的。”
谢漆又沉默了好一会:“现在我在这里,就抓到浮木了?”
“是……抓到了,两辈子,都抓到了。”高沅怔怔地看着他,“对不起。你一直自顾不暇,我还要抓着伤痕累累的你,对不起。”
谢漆无动于衷地把这份毫无用处的道歉践如草芥:“那你安静地忏悔吧,安安静静地面壁思过,若我身体好,两个月后我会再来看你。”
“为什么要那么久?求你了,谢漆,求你了!不要留下我!”
“你自己看到了,我自顾不暇。”谢漆指自己眼睛上的黑布,“不奢求你能长几两良心,但求你能不能证明自己听得懂人话?”
“可是……”
“我需要静养,高沅。”谢漆低头靠近他,试探地轻声道:“不然,我又要死了。”
高沅骤然停滞了呼吸。
*
难得放松,方师父在屋外不远处上树掏鸟蛋。
刚掏到第九个,就差一个能凑成十全十美的时候,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了。
方师父顾不上凑个吉利数,忙调动轻功闪过去:“啥情况?”
谢漆揭开眼睛上的黑布,迎着阳光睁开双眼:“他晕过去了。”
“你打的?”
“我吓的。”
方师父一时半会整不明白到底哪个更离谱,盘着鸟蛋疑惑:“那他以后能消停吗?”
“可以吧。”谢漆拿走了老人家手里的一颗鸟蛋,“阁老,阁里一定要禁烟。高沅或许是被烟毒,或者烟瘾逼疯的。现如今疯得满脑子幻想,就当他是痴狂的癔症病人吧,神医也医不了。我且看看他听不听话吧。”
“疯了?但我旁观着又不觉得。”方师父把鸟蛋盘得飞起,“就觉得这邺王年纪轻轻的,脾气和性格都古怪得很。”
“是很怪。像个脑子摔瘸了、失去至宝后怕疯了的怪人。”谢漆边走边说,“换个很糟糕的说法,像是从前一直折磨妻子,妻子死了,然后开始哭天喊地、痛悔、负罪,把自己折磨疯了后想寻求解脱,便说要为了妻子赎罪的,那种假惺惺的丈夫。”
方师父震惊地张着嘴,虽然不是很懂但是大受震撼,便鼓了一下掌。
鼓完掌发现不对劲。
鸟蛋被拍碎了。
第156章
谢漆暂时在霜刃阁留下,山中没有外界的争权夺利,他也趁此休养了几日。
他常去枫叶林的刀冢,青坤身体好些时就跟着他一同去,两人一同祭拜杨无帆。
杨无帆的玄帆刀和戴长坤的玄坤刀并立,青坤某天望着那两刀,忽然冷不丁地问谢漆:“师哥,你说师父明里养你暗里教我,你被养得像他,我呢,大概是被教得像玄坤师伯,师父让我暗中守着你,像不像一些移情的执念?”
谢漆怔忡片刻,摇头拒绝了这个想法:“你的脑筋是十八弯的山路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何必盘盘绕绕想这么多。师父教养你我时不烦不气就谢天谢地了,哪有时间思量那么多。”
青坤隐晦地暗示着什么,试探了三番四次都不见反应,后来便不再试探了,只是照旧见他就笑,身体好些时就跟着他到处走。谢漆任他随性,由着他做跟屁虫。
另一头,神医在谢漆的介绍下结识方师父,正如他的所想,两个老头性情相仿,嘴皮子都溜,两溜相逢,必有拌嘴,没认识两天就呜呜渣渣的。
与两个老头的聒噪不同,高沅那头彻底消停了,像是被安抚过、也被吓过,此后一直照着谢漆所说的,安安静静地面壁思过。
谢漆悄悄去看过他的现状,见他又疯又顺服,愈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疑惑地和青坤闲话:“即便他疯,为何疯到我这儿,我先前跟他能有什么牵连?我不是先在文清宫,而后守天泽宫吗?这高沅是哪个地方钻出来的葱?”
青坤被逗笑了半天,末了看着他的朱砂痣,吊儿郎当地接话:“也许是看师哥长得好,见色忘我了。”
谢漆摇头。
趁着有时间,谢漆顺便去和方贝贝切磋,青坤不能动武就在一边看着。
方贝贝还是一如既往地聒噪,比试刀法时小嘴叭叭响:“老弟,你是不是太久没动弹,玄漆刀慢了!”
“是慢了,劳驾贤兄喂招了。”
方贝贝上一秒嘚瑟着,下一秒就被以快制胜,手里的绛贝刀被打脱手了。
谢漆提着玄漆刀也楞了:“……”
青坤在一旁不厚道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方贝贝忿忿地用内力收回刀,恼羞成怒地怼青坤:“你笑什么笑?还有谢漆,你控制点!”
谢漆只好拱手认错,除了刀法,另外该有的武艺全部切磋了一遍,两轮下来,青坤看着都累得打哈欠。
方贝贝擦了把汗,摘下束在身上的林林总总暗器纳闷:“刀术身法也就罢了,你怎么连暗器都还要练习?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啊,阁主当先,玄漆靠后,真有什么脏活,我们自会替你料理,不用你出马的。像当初的刑场之事,再有下次你千万别一头热地扑在前头,别一个人自作主张地扛啊。”
谢漆认真地擦拭着佩戴在手腕上的绕指柔,使力过度的五指细微地抖:“谢了你的关怀。没想用上,练练手而已。都是多年学来的老本行,十几年的身体记忆,生疏了多可惜?万一哪一天遇到不平事,也好夜黑风高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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