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条件总比军营好,就算是自认非常能吃苦耐劳的将军,也没有理由拒绝更舒适的生活。
顾府一街之隔处,有一座小宅子,那是何彰的住处。
燕陵寸土寸金,除非皇帝亲赐,否则以他的俸禄,就只够买得起这座小宅。
事实上,这还是卖房子的牙人看在他是个将军的份上,低价出售的。
何彰倒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条件有多清贫,就连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宅子他也很少住,除了年底宫宴皇帝会宣召他回京之外,平时的休沐他都不会回来。
他的家人都已不在了,住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小宅清静,里面连一个下人都没有。
何彰没有好友,他又是个脑子一根筋、只知道效忠陛下、除了半个陷阵营没有其他任何实权的将军,因此也没有人求他办事、或是找他联络感情。
这天偏僻小巷里来了一队不速之客,说是一队,其实不过两人而已。
当时还是清晨,何彰早起练武,听到门外飒飒马蹄声。
何彰还疑惑了一瞬,待到敲门声响起,才反应过来确实是寻他的。
但他顿时更疑惑了。
无父无母、无朋无友,谁会专程上门?
莫非是债主?可他应当是没欠债的。
何彰打开门,便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其富丽堂皇、精致奢华之度,与他这灰扑扑的小院毫不相干。
威名远扬的镇北“战神”卓飞尘正站在马车下,耐心地哄着里面的人:“是我的不是,扰了明欢的好梦,我家里有一本前朝大儒文煦之留下的孤本,稍后便送来给你赔罪,可好?”
“外面冷,你就待在马车内,不要下来,有什么事喊一声就是,我一直在外面。”卓飞尘苦口婆心,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几乎到了可以称之为狗腿的地步了。
厚重的车帘垂下,在凛冽寒风中没有丝毫晃动,里面的沈明欢一句回应也无。
何彰本能觉得不喜。
他与卓飞尘素无往来,可同为优秀的将领,不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情,自然看不惯对方“受辱”。
“何事?”何彰冷冷开口。
卓飞尘这才注意到小院的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何彰侧身堵着门口,一手还搭在门上,显然是很不欢迎他们。
卓飞尘这段时间心情好,也不在意对方的态度,他乐呵呵地说:“何将军,我来找你交接工作来了,陷阵营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好像陷阵营从此以后就是他的了一样。
“卓将军没带过兵?”何彰讽刺道。
“他带没带过,你难道不知道?”
马车里始终沉默的沈明欢突然开口,他慢吞吞地说:“卓飞尘在边疆浴血奋战之时,你在京都……”
话没有说完,何彰能够想象到他省略了什么,溜须拍马、奴颜婢膝、对皇帝低声下气就像条狗……总之不会是什么好话。
何彰自嘲一笑,“是,我高攀不上卓将军,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就走吧,我要去巡逻了,恕不远送。”
卓飞尘手忙脚乱想要挽留:“诶,不是,你先别……”
“卓飞尘。”沈明欢伸手掀开帘子,仍旧用着他那慢吞吞的语调,语气怪异地说:“你确定还要争取他,让他弃暗投明,站在我们正义的这一方吗?他好像看不上我们呢。”
就算何彰脾气再好,也会被这话里的阴阳怪气激怒,何况他脾气还算不上好。
不过他也的确看不上沈明欢,更不屑与之交流。于是何彰双手抱臂交叉于胸前,冰冷地望着卓飞尘,等着对方给他一个交代。
卓飞尘眉头皱起,脸色有些难看。
何彰暗自点头,心想卓飞尘果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明欢,你没事掀帘子做什么?不是说了我就在旁边吗?快把帘子放下,外面风大!”卓飞尘语气严厉。
一旁听完这段话的何彰:……
叱咤风云的战神也堕落了。
沈明欢很怂地乖乖把手松开,任车帘垂下重新遮挡冷风,然而嘴上还是很猖狂:“卓飞尘,我看我们还是走吧,管他是生是死。”
“何某的性命确实不用你操心。”何彰面色冷然,对先前那句“正义”的形容嗤之以鼻。
“何将军啊,听我一句……”卓飞尘很想捂住他的嘴大吼一声“你可闭嘴吧”。
他想,跟沈明欢这人相比,十个何彰加起来都没有人家一半的心眼,卓大将军很少发这种善心,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沈明欢冷哼一声,打断卓飞尘未尽的话语,“何彰,你莫要后悔,寇国可没我仁慈。”
寇国?何彰猛然转头看向马车,“你都知道什么?”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怒道:“勾结寇贼,这是叛国之罪,沈澈,你该死!”
“何彰!”卓飞尘大呵一声,表情也瞬间冷凝下来。
见惯了生死的老将军不容许有人用这个字眼诅咒他的小友。
沈明欢不以为意,他漫不经心地说:“何将军,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然后敲了敲马车,“卓飞尘,我们回去吧。”
卓飞尘瞪了何彰一眼,翻身坐上了车夫的位置。他想沈明欢就是再出色再强大,终究还是个刚及冠的孩子,听到别人这样骂他还是会难过的吧?
于是卓飞尘使出浑身解数想要逗他开心。
马车为求稳,行驶得很慢。
以何彰的耳力,还能听到两人断断续续的交谈。
沈明欢的声音隔着厚重的车帘,显得有些闷闷,“就算你说这么多,我也不会教你折柳兵法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都教了这么多了,也不差折柳了……”
“不行就是不行。”
后面的内容何彰没有理会,他步履匆匆地离开家门,不顾天色突然变化,雪花落满肩头。
沈明欢是二皇子的人,二皇子简在圣心,倘若真与寇国有关联,那大祁……危矣。
*
虽然卓飞尘一开始只是想说些好话以免沈明欢难过,但既然提起了折柳,卓飞尘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的道理。
“更珍贵的战术你都毫无保留,为何独独不肯教我折柳?”卓飞尘哀叹着问。
沈明欢冷酷无情,“折柳是以弱胜强、玉石俱焚的战法,我有能力最大程度保全将士,可我信不过你。”
“我又不傻。”卓飞尘好笑地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的。”
“到了万不得已,我也希望你不要冒险,避而不战、苟且偷生都好,反正,我总是会去救你的。”沈明欢一丝迟疑也无,语气强硬,态度坚决。
卓飞尘驾着马车,嘴唇无措开合,最终只发出一声叹息,“明欢,你对谁都这么有责任感吗?”
他想,燕陵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他在漠北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温暖的冬天。
“你为何那样说话,何彰会误会你的。”卓飞尘又忍不住忧心忡忡了,觉得自家孩子出息归出息,但也挺熊的。
沈明欢无所谓地说:“与我何干?”
“可你做了善事,旁人却不知道,岂非很亏?”卓飞尘循循善诱。
沈明欢语气蓦然有了起伏,像是想起了不太好的事情,他冷笑一声:“倒还是我的错?”
“明欢?”卓飞尘愣了一下。
沈明欢闭了闭眼,“抱歉,我失态了。”
“不,无需道歉,我的意思是……”卓飞尘停下马车,斟酌道:“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们说。我……你爷爷很关心你。”
沈明欢又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样,“我能有什么事?普天之下,谁能让我出事。”
卓飞尘还要再说话,却被沈明欢打断。
那人刻意地打了个哈欠,声音困倦,“卓飞尘,我们回去吧。”
卓飞尘没有再纠结,暗暗将这件事记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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